编校完《宋集珍本丛刊》(下称《丛刊》)第一百零八册,时针已指向子夜。
一阵清风拂过,夜雨幽然而止。抬望眼,云开霾散,星斗满天,银河如带,它们仿佛正眨眼相向,既似鼓励,又似安慰。说是鼓励,因为我们终于克服种种困难,将目前最大的、长达一百零八册的断代文集珍稀善本丛书编完了!说是安慰,因为这项工作已经得到众多学人和朋友的理解与支持,正是这种理解与支持,我们才有力量冲破重重阻力,最终完成《丛刊》的研究和制作。此时此际,更让人仿佛进入东坡词《定风波》的意境: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潇洒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!
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”这是何等的气度,何等的达观,又是何等的执着!没有经历“穿林打雨”的人,不会有此体会;没有勇气“吟啸徐行”的人,更不会产生同感。也许读者会怪:仅仅从事《丛刊》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,怎么会与盖世奇才的东坡先生有同感呢?岂不是将天比地,比拟失伦么?吾人以为,虽然事有大小,人有贤愚,但是“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”,际遇相同,感受如何不可以相似呢?
如今编完了《丛刊》,曲指算来,需要我们战胜的困难着实不少。
首先是自胜难。所谓“自胜”,即战胜自我的功利心。虽然中共中央早就指出:“整理古籍,把祖国宝贵的文化遗产继承下来,是一项十分重要的、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工作。”“古籍整理是一件大事,得搞上百年。”(中共中央《关于整理我国古籍的指示》)但是现实中人们的认识未必到位。古籍整理成果,虽然部头大,显现度也不低,但在目前的各种评估体系中,却存在评价低、申奖难、值分少等情况,在课题申报,职称评定,岗位占有,津贴发放等等场合,往往都成了“银样腊枪头”,好看不中用了。“现世佛”尚且难以取悦,奚遑顾“子孙后代”那尊“来世佛”呢!因此,当初在全国高校中成立的各类“古籍整理研究所(室)”,现在才刚刚二十年,面对目前新局势,能够“与时俱进”者纷纷转业改行,另寻生路;不知“时变是守”(或是冥顽不化、乐此不疲)者虽然仍在坚持老本行,作“每日挖山不止”的愚公,但也境况不佳,难免“智者”之讥。同行每每相聚,都欲说还休,若有隐忧,回天乏术,莫可奈何!况且这套以保存和抢救宋代文集珍稀善本为特征的《丛刊》呢?他既非你原创原作,又非你新校新注,其功其过,于君何有哉!而且又为卷万余,分册百八,卷帙浩繁,历时滋久,自非有孔子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”之癖,岂能如此“?石室金樻之书”、校天禄琳琅之籍呢?
其次是胜人难。所谓“胜人”,非战胜他人,而是克服他人对古籍整理工作的不理解甚至干扰。既然古籍整理立项难,经费少,所出又非“时新”成果,更难上“核心期刊”,你工作的“意义”当然就会大大降低。面对此种情形,你得牢记孔子的教诲:“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己之不能也。”“不患无位,患所以立。”低吟“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”以自我安慰。面对他人对古籍整理事业的不理解,没有你的好岗位,没有你的好津贴,甚至将你单位的编制弄到“谋其政而不在其位”的时候,你得“不愠不火”,“柔声以谏”;“谏又不从,起敬起畏”。这样,也许还有生存的空间。不然,如果你迂腐到底,仗理直言,“柔去刚来,小人道消,君子道长”的话,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。虽说不致于无立足之地,但弄得你“明夷于飞垂其翼”、“铩羽而归丧其气”,却是完全可能的。到那时,你才会真正体验到孔老夫子“不患无位,患所以立”的格言的真正含义!
其三是胜俗难。中国有好书爱书的传统,也有藏书私书的陋习。我们这项工作系将本所收集的宋人文集珍稀版本公诸世人,不免会开罪于这些千年旧俗。如果你远稽古史,近考前载,就会发现许多珍书惜书的感人事迹,也会发现许多因爱书而致于毁书的悲剧。为了藏书聚书,古今藏家或设“八求”、“八法”(郑樵、祁承说,见《澹生堂藏书约》第三)以致书,或叹“五难”(谢在杭《五杂俎》卷十三)、“六难”(孙庆增《藏书纪要》)以申戒。钱遵王《述古堂藏书目自序》云:“余二十年来,食不重味,衣不完彩,摒挡家资,悉藏典籍。如蠹之负版,鼠之搬姜。甲乙部居,粗有条理。”颇能反映旧时藏家不遗余力搜罗书籍的景象。正是这种精神,才使千载秘籍、百世图书,得以聚集,得以著录。此藏书聚书之优良传统也。然而旧时藏家之聚书,非为流传,而系收藏,非为公用,而是私有。他们往往将图书閟为私产,拒绝示人。《三国志·蜀书》载:许慈与胡潜同为博士,“更相克伐,谤讟纷争,书籍有无不相通借。”唐杜暹聚书万卷,每卷题后云:“清俸写来手自校,子孙读之知圣道,鬻及借人为不孝。”(宋王辟之《渑水燕谈录》卷七)其以清俸聚书,手自钞校,痴情可鉴,苦况可知。但是因惜书而至于不许借人,不亦过乎!尤其是世道沧桑,盛衰无常,如果后世没有读书之人,祖辈他年之聚,足成后代之累,“往往束置庋阁,以饱蠹鱼。既不假人,又不触目,至畀诸灶下,以代蒸薪”者有之(吴恺《读书十六观》);“抑或散于面肆酒坊,论秤而尽”亦不乏其例。又不幸卒遇兵爨水火,他年之积顿化乌有,岂不重为可惜?钱遵王所谓“世间聚散何常?绛云一烬,画书之厄,等于秦火”之感慨(《述古堂藏书目自序》),岂是虚语。陈登原曾形象地描绘说:“其始也,似拾孤儿弱女于魔窟之中,与以香花供养,使之神采焕发。其继也,则恐佳人他适,闭诸深房,夭其天年,折其人间清福。”综而观之,弥令人有“成也萧何败也何”之感矣!(《古今典籍聚散考》第九章)如此等等,又是旧时藏书私书之陋俗也。在历史上,因这种藏书私书而导致图书毁损的事,不知重演了多少次!故清儒周永年《儒藏说》重有感焉:“书籍者,所以载道纪事益人神智者也。自汉以来购书藏书,其说綦详,官私之藏书,著录亦不为不多,然未有久而不散者。则以藏之一地,不能藏于天下;藏之一时,不能藏于万世也。明侯官曹氏学佺欲仿二氏为《儒藏》,庶免二者之患矣。盖天下之物,未有私之而可以常据,公之而不能久存者。”并非无感而发,也并非没有现实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