儒家及其教育传统的失落,对我辈来说,不仅仅是一个“客观历史事实”,而是一个时常让人夜半惊醒、犹然心跳不止的噩梦。“百年前往事,此日直上心头,壮士无泪哭长城。”我们失去的也许根本不是所谓的“封建糟粕”,而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万里长城。在一些人看来是必须为之弹冠相庆的“历史的进步”,在我辈的心中却是最大的伤痛。数千年基本生活方式与核心价值的急剧失落,意味着我们成了精神的浪子,成了只能在异邦人的历史洪流中漂游无根的浮萍。
《论语》一书在现代中国的遭际尽管只是儒家命运的一个缩影,但也足以使人感到惊心动魄。从至高无上的“经”的地位沦落到普通一“书”的地位,似乎只是时代的寻常变迁而已,但其实是“学绝道丧”的最好注脚。此“学”当然并非“科学”,但它有其完整而一以贯之的学理系统和价值系统。它是“仁学”、“礼学”、“道学”、“性命之学”、“义理之学”、“心性之学”。它既关注个体生命的成德成圣,也关注人间世道的公正治理;既主张人性的自我完善,也主张制度的约束矫正;既有天道理体的超越追求,也有内在心性的本原觉悟;既有历史性的制度设计,又有大同社会的终极向往。精微奥妙,通天人之际;神出鬼没,穷造化之奇。它为中国人的智慧所成就,反过来又滋养浸润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,形成中国人所特有的思想系统和价值体系。此学的基本不但在“六经”中,而且在《论语》中。世世代代的中国人从《论语》中契会孔子对天地人生的大道的掌握,并从而自己领会着天地人生的根本之道。《论语》之于中国人,犹《圣经》之于耶教徒。《论语》被“去圣”,也就意味着一个古老的神圣传统的覆灭,意味着“道”的至高无上性的被颠覆。于是,“道”、“德”、“仁”、“义”、“礼”、“智”、“忠”、“信”、“孝”、“中庸”、“和”、“圣”等等也就失去了真实的生活意义。因此,在完全按西方规则设计的现代中国国民教育体系中,也就不再有《论语》及其所体现的传统教化的位置。
所幸的是,随着近年来国运的昌隆,儒学渐渐呈现出复兴的势头,《论语》也再度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之一。在主流媒体上,在互联网上,在大学的讲堂上,在乡村的私塾中,都能时常听到讲读《论语》的声音。这些声音有的庄重,有的轻佻;有的深沉,有的欢快;有的苍老,有的青春;有的坚定,有的彷徨。这些声音所显现出的或是真实的信仰,或是对时尚的趋奉。不管怎样,只要能重新唤起人们对国学的热情,对先贤的敬仰,我们就应该对这种“国学热”或“《论语》热”多一些肯定和支持。
但我更愿意看到的,不是这种一时起意的“热”,我们的痛苦不能靠这种“热”来对治。我们需要的是坚持不懈的、生死以之的内在的“文化纯情”。这种纯情是不因时空而变易,不因社会历史条件而转移的对自身文化和文明的忠诚爱恋,是绝不卖身投靠的节义风骨。具有这种纯情的人士,即使身处深山大泽或市井闹市,终身默默无闻,也仍然在不屈不挠地做着自己的工作,耕种着祖先的田园,浇灌着稚嫩的幼苗。而他们的精神境界、学识教养,也不一定就逊于当世名流。正是他们在体现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文化生命。
王议祥先生就是一位这样的人士。王先生多年前就在云南的大、中、小学积极推广国学教育,普及少儿读经,苦心孤诣,艰苦卓绝。今日云南有几十所小学的孩子们在坚持诵读国学经典,就是由他所一力推动。王先生更是大力倡导诵读《论语》,在各处为各阶层人们讲解《论语》。他的讲解,通晓明彻,深明大义,不滞一端,自由洒脱。即使由我等“专家”讲来,也未必有如他一般的鲜活灵动。
王先生现把他多年的讲稿整理成书,题名为《< 论语>的精神》,欲作为云南省中小学教师国学课程进修教材出版,我觉得甚好。尽管讲解《论语》的书汗牛充栋,但从每个人的自心中流露出来的都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,也才能真正接续孔子的文化慧命。在王先生对《论语》的讲解中,我们看到了一个永远不可被穷尽的孔子,也看到了一个刚毅坚卓的现代儒者,他在现代生活的寻常日用间力图实现那伟大而深邃的“天命”。
窗外艳阳高照,有孩童在歌唱。我真诚祈愿将来的孩子们不再像我辈一样还是“精神的浪子”,是“异邦人的历史洪流中漂游无根的浮萍”。
是为序。
2009年2月14日广良
谨识于昆明龙泉路寓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