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文化之绵延赓续,与素重师承之传统密切相关。儒佛之“道统”说,汉学之“师承记”、宋学之“渊源记” [①] ,即其力证。故历史学家陈寅恪说,“华夏学术最重传授渊源” [②] 。作为现代新儒学的八大家,亦呈现出同一特色。冯友兰一系,即其显例。
冯友兰( 1895 - 1990 ),字芝生,河南唐河人。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,“新理学”的创立者。蒙培元( 1938 -),甘肃庄浪人。 1963 年北京大学本科毕业,同年考取冯友兰的研究生而师事之,直至 1966 年毕业。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蒙培元所提出的“情感儒学”,深为学界所瞩目。
接续二千五百年的传统儒学,从冯友兰的“新理学”,到蒙培元的“情感儒学”,其间自有密切的绵延赓续存焉。
一
中国历代之大哲巨匠,其理论视角多指向鲜活的人伦世界,故有“人间情怀”之说。中国之思想流派,其理论鹄的多指向实在的人间社会,纵使以“出世间”为旨归的佛教,后期亦有“人间佛教”之提倡 [③] 。
作为中国文化主干和主流的儒学,素重人世,具有强烈的“人间色彩”。从根本上来说,儒学就是人学;对人的关注,自始至终是儒学的中心和重心。人,绝非“单向度的人”,不仅仅是“理性的动物”、“符号的动物”,也是“情感的动物”、“生活着的动物”。儒学之绵延不绝,儒学之生生不息,儒学之生机勃勃,端在有此源头活水(人)存焉。
就对传统儒学的传承和赓续而言,不管是现代新儒学,还是当代新儒学,均致力于鲜活的大写的人的关注,均致力于大本大源的人间社会的探讨。
二
北宋大儒张横渠有言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这四句话最能展示儒者的襟怀与抱负,也最能开显儒者的器识与宏愿,也可说是中国历代儒者向往的最高境界(“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” [④] )。
冯友兰有此期许,有此抱负,并且实现了这一宏愿。冯友兰说:“我的学术活动有两方面,一是哲学,二是中国哲学史” [⑤] ,并申明是以前者为主,后者为辅,“哲学史家讲的是别人就某些问题所想的;哲学家讲的则是他自己就某些哲学问题所想的” [⑥] 。
冯友兰在完成《中国哲学史》(上下册)的写作之后,理论兴趣随即转向自己哲学理论体系的建构。嗣后,便有“贞元之际所著书”(“贞元六书”)的相继问世。它们是:《新理学》( 1939 年)、《新事论》( 1940 年)、《新世训》( 1940 年)、《新原人》( 1943 年)、《新原道》( 1945 年)(副标题《中国哲学之精神》)、《新知言》( 1940 年)。
识者谓, 冯友兰治学的途径方法,大体说来是“由论入史,而又因史成论;由‘通古今之变’而‘成一家之言’,换言之,是本哲学以论哲学史,即哲学史以论哲学”;冯友兰笃学精思一生,实际上已经历了“论——史——论”的三次循环,而最后一次循环,尚未达到逻辑的终点。“如果不是自然规律的限制,谁能料定他在《中国哲学史新编》七卷之后,不能再建构一个自己的全新的哲学体系,从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因史成论,为新中国哲学的发展添加更多的营养呢?” [⑦]
冯友兰接续程朱理学,旗帜鲜明地亮出了“新理学”三个大字,“使他成为抗战期中,中国影响最广、声名最大的哲学家” [⑧] 。由著名哲学史家一跃而为一代哲学家的冯友兰,依然未改其初衷——哲学的源头活水是人和人间社会。
作为新理学代表之作的“贞元六书”,致力于人生问题的探讨。《新理学》是新理学体系的一个总纲,可以看作这部书的第一章:总纲,主要讲自然。《新事论》用新理学观点讨论社会问题。《新世讯》讲的主要是“一种处世术”,讲的是教人如何生活,是生活的方式。《新原人》用新理学观点讨论人生与道德问题,讲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;讲的不是一般的生活方法,而是如何成为圣人的方法;其基本内容,主要是论释人的本质和人的境界。《新原道》论述中国哲学的主流,以明新理学在中国哲学中的地位。《新知言》论述新理学的哲学方法,以见新理学在现代世界哲学中的地位。新理学的纯哲学系统,以《新理学》、《新原人》、《新原道》、《新知言》四书为骨干。
冯友兰重视人生与道德,是基于他对于中国哲学之特性的了解,同时也基于他对当代哲学现状的不满。冯友兰始终认为,哲学是入圣域之学,是叫人做圣人的学问,是教人做一个品格高尚的人,“假如我们要只用一句话,说出哲学是什么,我们可以说:哲学是对于人生底,有系统底,反思底思想” [⑨] 。基于对哲学的这种理解,冯友兰将人生问题作为其新理学的中心问题。
冯友兰认为,哲学的任务在于提高人的境界,教人如何成为圣人。所谓圣人,并非要行与众不同之事。圣人所行之事,即是日常之事,不过有“最高的觉解”而已。这就是所谓的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 [⑩] 。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,是中国哲学的主要传统,是中国哲学的主流,是中国哲学要求的一种最高境界,是中国哲学的真正精神。
评论者说,“冯先生以哲学史家名世,但冯先生首先是真正的哲学家。他把哲学看作是人们对于宇宙全体的看法,是对人生的反思,是对生活的理解;认为从理性的层面看,哲学的思考体现了最高层面的‘思想’,他要求尽力达到‘极高明’;从功能价值的角度看,哲学是要通过自身而让人们了解人生,在现实中追求理想的生活,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,这又要求哲学所讲的内容近人情,或说是‘道中庸’,要求哲学家建构符合时代要求的哲学理论”。冯友兰曾说:“真正的时代哲学,系将过去的思想与当时的事实问题接近,把活的事实问题与思想打成一片”,并认为“这才是哲学家应有的责任,也就是新哲学的正鹄” [11] 。这种既“极高明”又“道中庸”的新哲学,体用兼备,本末一贯,在冯友兰看来是中国哲学固有的最优秀传统的继承和发扬 [12]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