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敞(1019—1068),字原父,一作原甫,号公是,临江新喻(今江西新馀人),北宋著名学者,以博学著称,《春秋》学名家。刘敞《春秋》学自出新意解经,颇多自得之处,这与他善于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尤其是研究方法密切相关。
宋以前的《春秋》学,其主流是墨守师法、家法,《左传》、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三家学者为倡本派学说,不惜曲解,甚至相互攻击。但因三传各有优缺点,一些通达之士,如汉魏时的郑玄、刘兆、汜毓、王长文、范宁等已作了三传兼采的尝试,至唐啖助、赵匡、陆淳、卢仝、陈岳等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,弃传从经,探《春秋》经之本意。刘敞《春秋》学“信经疑传”、“弃传从经”正是他远法汉魏,近承唐代的结果。
1.远法汉魏,博采三传
刘敞治《春秋》不主一家,三传兼采的作法常为后世所称道,但“三传兼采”并不是刘敞的首创,汉魏诸儒治《春秋》虽主一家,但已作过三传兼采的尝试,刘敞取法于他们,并将其作为治《春秋》学最基本的方法。
据《汉书·艺文志》所著录,《春秋》分左氏、公羊、谷梁、邹氏、夹氏五家,但因“邹氏无师,夹氏未有书”。所谓“无师”指邹氏无传授之人,“未有书”是指夹氏仅口耳相传,未着竹帛。故《春秋》之传流传下来的仅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、《左传》三家。这三家分别在汉魏两晋时期的不同阶段占据《春秋》学之主导地位,如汉初由于董仲舒之发明[i],《公羊》一时成为《春秋》学之主流,汉宣帝的提倡又使《谷梁》一度站在了《春秋》学的前台,杜预《春秋经传集解》的出炉,又使《左传》在两晋《春秋》学占主导地位。三传此消彼长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这一时期,三传的授受、传注各成一体,虽不能称之为势如水火,但有着较为严格的师法、家法,为保师法、家法,对本派,虽义不通也曲为解释,对另外两家却进行攻击,如何休作《公羊墨守》、《左氏膏肓》、《谷梁废疾》,甚至相攻若雠,正如啖助所云:“先儒各守一传,不肯相通,互相弹射,仇雠不若。”[ii]但因三传各有所长,各有所短,甚或都不得经之本意,故在重师法、家法的汉魏时期,学者们自觉或不自觉作了兼研三传和弃传从经的尝试。前人对此情况早有论述,如何休《公羊解诂序》云:“援引他经,失其句读。”所谓他经者,盖指《谷梁》与《左传》,说明两汉治《公羊》者已兼采三家。治《左传》者亦然,杜预《春秋序》便批判前人治《左传》者“更肤引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,适足自乱”,孔颖达亦云:“其前汉传左氏者,有张苍、贾谊、尹咸、刘歆,后汉有郑众、贾逵、服虔、许惠卿之等,各为诂训,然杂取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以释《左氏》。”[iii]可见,两汉治《左传》者,皆有取于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。据此,汉魏两晋治《春秋》者兼采三传实不属个别现象。
郑玄、刘兆、汜毓、王长文、范宁为其典型代表。郑玄经学杂采今古,遍注群经,打乱了当时的师法与家法,其《春秋》学自不例外。《世说新语·文学门》有郑玄本欲注《左传》,尚未成,偶听服虔与人说己注传意,郑玄觉得多与己同,遂将自己已完成的注稿送给服虔,遂成服注的记载,而史籍无郑玄注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的记载,说明郑玄治《春秋》以《左传》为主,但他并不偏执一家,因为他认为“《左氏》善于礼,《公羊》善于谶,《谷梁》善于经”[iv],即三家各有所长。他针对何休《公羊墨守》、《左氏膏肓》、《谷梁废疾》作《发墨守》、《针膏肓》、《起废疾》充分表明了他三家兼采的态度。蒙文通先生就曾云:“郑于《春秋》,左右采获,不主一家。”[v]皮锡瑞则认为“《左氏》善于礼,《公羊》善于谶,《谷梁》善于经”之语为“兼采三传之嚆矢”,“盖解《礼》兼采三礼,始于郑君;解《春秋》兼采三传,亦始于郑君矣”[vi]。郑玄之兼采三传对后世有奠基之功。
刘兆,字延世,晋济南东平人,汉广川惠王之后。刘兆取《周礼》调人之官之意作《春秋调人》,明确表明以调和三传为目的,为《左传》作解,也多采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,取名为《全综》。《晋书》卷九一《刘兆传》载:
以《春秋》一经而三家殊途,诸儒是非之议纷然,互为仇敌,乃思三家之异,合而通之。《周礼》有调人之官,作《春秋调人》七万馀言,皆论其首尾,使大义无乖,时有不合者,举其长短以通之。又为《春秋左氏解》,名曰《全综》,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解诂皆纳经传中,朱书以别之。
汜毓,字稚春,与刘兆同时,“合三传为之解注,撰《春秋释疑》、《肉刑论》,凡所述造七万馀言”[vii]。王长文,字德叡,晋广汉郪人(《晋书》卷八二有传),“以为《春秋》三传传经不同,每生讼议,乃据经摭传,着《春秋三传》十三篇”[viii]。由上观之,刘、汜、王三人杂采三传以通经不容置疑,且其作法与唐时啖、赵、陆已相去不远,只可惜其著作不传,否则他们也会对宋人之通学产生重要影响。另外,《晋书》卷四一《刘寔传》载其“尤精三传”,并撰有《春秋条例》二十卷,可能亦是兼采三传。
范宁以着《谷梁传集解》名于世,其《春秋》学以《谷梁》为主不容置疑,但他较郑玄,在兼采三传方面更进了一步。与郑氏肯定三传长处不同,范氏认为三传各有其短,即“《左氏》艳而富,其失也巫;《谷梁》清而婉,其失也短;《公羊》辩而裁,其失也俗。若能富而不巫,清而不短,裁而不俗,则深于其道者也”[ix],故他又说:
凡传以通经为主,经以必当为理。夫至当无二,而三传殊说。庸得不弃其所滞,择善而从乎?既不俱当,则固容俱失。若至言幽绝,择善靡从,庸得不并舍以求宗,据理以通经乎?虽我之所是,理未全当,安可以得当之难,而自绝于希通哉![x]
主张对三传要择善而从,如果三传皆不善,据理以通。郑氏的兼采三传体现在他承认三传之长,并有三部著作分论三传,而范氏则在注一传时明确地表明要兼采其馀二者,且不避嫌,如于僖公十二年“季姬及缯子遇于防”,明确说《左传》“近合人情”,显然他兼采三传表现得更为突出。更为重要的是他提出了如果三传皆不达经意,据理以通的观点,这可以说为宋代弃传求经埋下了种子,当然董仲舒《春秋繁露》中“无传而着”之语为更早的源头。《春秋繁露》卷二《竹林第三》云:“《春秋》记天下之得失,而见所以然之故,甚幽而明,无传而着,不可不察也。夫泰山之为大,弗察弗见,而况微渺者乎!故按《春秋》而适往事,穷其端而视其故,得志之君子,有喜之人,不可不慎也。”《春秋繁露》虽多主《公羊》,但其并非传注之作,而是“无传而着”,直探经文本旨。“无传而着”之说经唐卢仝、啖、赵、陆的发挥,至宋遂成为一种风尚。范氏“虽我之所是,理未全当,安可以得当之难,而自绝于希通哉!”表现出来的为求真理,不畏困难,不怕犯错误的学术勇气也开启了宋人敢于向传统挑战,自创一家的先路。刘敞治学不迷信前人,敢于大胆质疑,治《春秋》不尽从传,而欲自建“权衡”之勇气,可从此找到源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