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容提要:归纳宋儒疑左诸家之说,最主要的有这样六条:一是左丘明与《左传》作者问题,二是《左传》记录有战国史事问题,三是《左传》占筮多有应验问题,四是经传关系问题,五是《左传》详于晋、楚问题,六是《左传》传授源流问题。宋儒对这些问题的辨疑,对后人研究《春秋》经传产生过重要影响。可以说,后世学者怀疑、考辨《春秋》经传,所持的看法基本上都由宋儒提了出来,只不过论证有深浅、详略而已。今天看来,中唐啖、赵以及宋儒对《左传》的怀疑都不能成立,但他们提出的问题,启发后人之思,推动学者们去研究、解决这些问题。没有宋儒的怀疑,也就没有后世的考辨,对《左传》的问题也就不会有清楚的认识,研究者就不敢放开手脚去利用《左传》的资料。不过,宋儒有些说法没有任何依据,完全出于臆测,这就属于学风问题了。
关键词:宋儒,左传,疑古
《左传》一书,为左丘明所撰,中唐之前基本上没有异议。司马迁说,孔子修成《春秋》以后,七十子之徒“口受其传旨”,“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,各安其意,失其真,故因孔子史记,具论其语,成《左氏春秋》。” [i] 班固也说:“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,以失其真,各论本事而作传。” [ii] 但是,《左传》属于古文经,在西汉时期未立于学官。西汉末年刘歆表彰《左传》,引起争议,汉哀帝“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,诸博士或不肯置对” [iii] 。那些今文博士认为《左氏》“不传《春秋》” [iv] 。到东汉光武帝时,又讨论《左传》立博士的问题,博士范升反对,认为“《左氏》不祖孔子,而出于丘明” [v] 。在陈元的极力主张下“卒立左氏学” [vi] ,但不久博士李封去世,《左氏》又废。后来贾逵用图谶附会《左传》,《左传》又行于世 [vii] 。李育认为《左传》“不得圣人深意”,列举四十一条驳斥 [viii] 。虽然有不少争论,但由于大儒桓谭、王充、班固等都肯定左丘明从孔子那里传《春秋》并为之作传。在汉代,《春秋》与《左传》原来各自单行。西晋杜预作《春秋经传集解》,“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”,将经与传配合在一起加以注释,系统证明了《左传》为传《春秋》而作。杜预还着《春秋释例》,从《左传》中归纳出《春秋》“义例”的“五十凡”。从此《左传》作为《春秋》“三传”之一的地位完全确定了下来 [ix] 。唐孔颖达作《五经正义》,其中《春秋》即据《左传》杜预注。到了唐代中叶,受儒学革新运动的影响,传统经学发生“变古”,《春秋》学研究出现新的发展趋势,“弃传求经”成为一时风气。同时,儒者勇于攻驳“三传”,对“三传”作者、成书时代、经传关系,以及所谓“凡例”、“大义”等问题,纷纷提出不同的意见。这股风气由中唐啖、赵诸儒开其端,宋儒更加以论证、推阐,对后世的《春秋》经传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
一
汉儒都认为《左传》的作者是左丘明。司马迁在《史记·十二诸侯年表》中说鲁君子左丘明作《左氏春秋》。不过,他在《报任安书》中又说:“盖西伯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。”这段语引起后人争议。有的学者认为此《国语》实际上就是《左传》,而非传世的《国语》 [x] 。关于左丘明,《论语·公冶长》有一段话说:
子曰:巧言、令色、足恭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匿怨而友其人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
左丘明“好恶与圣人同”,孔子极为赞赏。杜预据此认为:
左丘明受经于仲尼,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,故传或先经以始事,或后经以终义,或依经以辨理,或错经以合异,随义而发。 [xi]
左丘明既然“受经于仲尼”,则是孔子的弟子。不过,唐代学者开始对左丘明提出怀疑。赵匡说:
且夫子自比,皆引往人,故曰“窃比于我老彭”,又说伯夷等六人,云“我则异于是”,并非同时人也。丘明者,盖夫子以前贤人(原注:《论语》云“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”。)如史佚、迟任之流,见称于当时耳。焚书之后,莫得详知,学者各信胸臆,见《传》及《国语》俱题左氏,遂引丘明为其人。此事既无明文,唯司马迁云“丘明丧明,厥有《国语》”;刘歆以为《春秋左氏传》是丘明所为。且迁好奇多谬,故其书多为淮南所驳。刘歆则以私意所好,编之《七略》(原注:《七略》:《左氏传》,丘明所为。)班固因而不革,(原注:谓《汉书·艺文志》凭《七略》而为也。)后世遂以为真。所谓传虚袭误,往而不返者也。 [xii]
赵匡认为孔子所称赞的都是前代贤人,而不是同时之人或门人弟子。因此《左传》不是孔子所称的左丘明所作。不仅如此,赵匡还从《左传》文体和记述内容上存在差别,判断《左传》与《国语》不是一人所作,《左传》也不是出于一人之手。此外,赵匡对前人所称的《左传》传授源流也提出疑问:
近代之儒,又妄为记录,云丘明以授鲁曾申,申传吴起,起传其子期,期传楚铎椒,椒传虞卿,卿传荀况,况传张苍,苍传贾谊。(原注:陆德明《经典释文序例》所引。)此乃近世之儒欲尊崇左氏,妄为此记。向若传授分明如此,《汉书》张苍、贾谊及《儒林传》何故不书?则其伪可知也。 [xiii]
他认为陆德明等人所述《左传》传授源流是后人伪造的,是不可靠的。
宋儒《春秋》学承啖、赵之余波,继续对《左传》的作者问题进行考辨,在前人的基础上,提出了不少新的观点。生活于真宗、仁宗之际的王皙着《春秋皇纲论》,较早对《左传》提出怀疑:
《左氏》于获麟以后续经至孔丘卒,伪也。又好以一时言貌之恭傲,与卜筮巫梦之事推定祸福,靡有不验,此其敝也。及经外之传,无取乎经者,今一切不取。又有广录杂乱不实之语,混合其间,固当裁取其文,以通经义。 [xiv]
王皙提出了续经、预言、无经之传以及《左传》取材问题,对于宋儒考辨《左传》作者、时代无疑有所启发。刘敞着《春秋权衡》,认为孔子所称的左丘明是“鲁太史”,没有“受经传道”。他说:
仲尼之时,鲁国贤者无不从之游,独丘明不在弟子之籍。若丘明真受经作传者,岂得不在弟子之籍哉?岂有受经传道而非弟子者哉?以是观之,仲尼未尝授经于丘明,丘明未尝受经于仲尼也。然丘明所以作传者,乃若自用其意说经,泛以旧章常例,通之于史策,可以见成败耳。其褒贬之意,非丘明所尽也,以其不受经也。学者可勿思之哉! [xv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