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川大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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熊铁基:汉代对先秦典籍的全面改造
来源:古籍所 编辑:古籍所发布时间:2006年05月19日

孔子删《诗》、《书》,作《易传》,着《春秋》,被认为是“对经典创造性的改造和诠释”。后世一般所说的先秦经典即所谓“五经”、“六经”,就是指孔子改造过的。但是此后经历了战国的“百家争鸣”、秦代的“焚书”等重要历史事件,孔子时代及其以后的所有先秦典籍(包括“五经”以及“诸子”和其他典籍),到了汉代是如何保留下来,又是如何流传下去的?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。当时以口耳相传为主,所传之内容必有各种情况的走样,如晁错从伏生受《尚书》,因听不懂话,就有十分之二三是“以其意属读”的(见《史记·晁错列传》),再加上传授者有意无意的曲解和疏忽,结果必失其真。《诗经》在汉初的情形也是如此,“汉兴,鲁申公为《诗》训故,而齐辕固生、燕韩生,皆为之传。或取《春秋》,采杂说,咸非其本意。与不得已,鲁最为近之。三家皆列于学官。又有毛公之学,自谓子夏所传,而河间献王好之,未得立。”(《汉书·艺文志》)在汉初,这四家诗除开训故、传解不同之外,经文本子是否相同,也是值得讨论的问题,而阜阳双古堆出土的西汉早期的竹简中就有100多支《诗经》简,据研究,既与世传的《毛诗》不同,也与三家《诗》有异,不仅有许多异文,甚至编次也是不同的。(参见《文物》1984年第八期)。除《诗经》外,汉代其他各经的传授也有各种不尽相同的情况,例如《易经》,马王堆帛书中有《周易》,双古堆又有《周易》竹简,它们与传世本不同是肯定的,究竟是怎样的不同,并未完全弄清楚。但可以证明,汉初的或者说先秦的《周易》,有过与后来不同的本子。其他,《礼》、《乐》之类更不消说,后世只能看到汉人编次、传记的一些东西,先秦原籍只有等待出土了。总之,所有经典在传授过程中,必失其真,失去孔子所编的原貌之真,汉代对其进行过不同程度的改造。

另一大类典籍就是先秦“诸子”,现在最明显的就是《老子》一书,1972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本《老子》 且有大同小异的甲、乙两种本子 ,与后世流传的《老子》颇不相同,使人们大开眼界,为《老子》研究开辟了新天地。没有想到1993年湖北荆门出土的郭店竹简中,又发现了更为不同的《老子》版本。这里我们要说的是,以上情况说明《老子》文本不仅从战国到汉初有很大变化,而且在汉代也有不少变化。如果说汉初两个帛书本也是汉人的作品,那是汉代对《老子》的第一次改造,后来严遵的《老子注》、《河上公老子章句》,那就是第二次、第三次了,还有我们现在无法看到的邻氏、傅氏、徐氏和刘向的传说,所有这些,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创造性的改造和诠释,例子俯拾即是,不妨试举一二:后世流传本的《老子》第一章,在帛书中原在“德经”之后,这个大的改变应有其深义,再就是一连去掉了七八个“也”字。更重要的是诠释,例如释“有名万物之母”,严遵《老子指归》释为:“有名者之为化也,遵道德、贵神明,师太和,则天地,故为万物母。”而《河上公章句》释为:“有名谓天地,天地有形位,阴阳有柔刚,是其有名也。万物母者,天地含气生万物,长大成熟,如母之养子。”这些文字和思想,虽然在汉代其他著作中也可以看到,但这里作为《老子》注文,不能不说是对《老子》的创造性诠释。

其他子书被改造的脉络难得有《老子》一书这样明显。但近几十年新出土的简帛资料,足够我们说明问题了,《文子》、《庄子》,《鹖冠子》、《尉缭子》、吴、齐两《孙子》,乃至《墨子》、《鬼谷子》等等,都有多少不同的文字,可供研究参考。可以武断地说一句,都不会与传世本相同,都能够说明汉人对它们的改造。总之,不同的人以及不同的派别,在传授“六艺”、“诸子”的过程中,肯定有各种各样的改造和诠释,如果我们发现有些记载和新出土资料有不同之处,那正是典籍被改造的证明。

关于改造典籍的事实,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十分明显的方面予以说明,那就是众所周知的西汉末年的刘向校书,此次校书是一次大的图书整理,学术界已经注意,但深入探讨还不够。这次图书大整理的情况,此处暂不详说,只想说明一点,它也是一次对先秦典籍的大改造。刘向每校一书之后,“辄条其篇目,撮其旨意,录而奏之。”(《汉书·艺文志》)从留存的几篇《书录》看,其对先秦典籍的改造,包括内容选择、重新编目以及文字校定等多方面,现举《晏子叙录》一例如下:

“凡中外书三十篇,为八百三十八章,除复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,定着八篇二百一十五章。外书无有三十六章,中书无有七十一章,中外皆有以相定。中书以夭为芳,又为备,先为牛,章为长,如此类者多,谨颇略笺,皆已定,以杀青,书可缮写。……

“晏子盖短,其书六篇,皆忠谏其君,文章可观,义理可法,皆合六经之义。又有复重,文辞颇异,不敢遗失,复列以为一篇。又有颇不合经术,似非晏子之言,疑后世辨士所为者,故亦不敢失,复以为一篇,凡八篇。其六篇可常置旁御观。谨第录。”(严可均校辑《全汉文》)

这里引文稍长,但很说明问题,刘向等在整理时,除了重新编次篇目、校定文字之外,对内容的选择,更能表明其改造之功:一方面态度似乎很“客观”,感觉到“似非晏子之言”的篇章也“不敢遗失”,予以收录编入(这又使后人能看到一些刘向当时所看到的流传篇章);另一方面“主观”意识又相当强,注重“忠谏”君、法“义理”、“合六经之义”等等,凸现出“独尊儒术”之后的儒家观念。关于后者,其他“书录”中都有明显的表示,如对非儒家典籍的《管子》、《列子》也说他们“晓合经义”、“合于六经”之处。如果我们要谈“改造”、谈“创造性(一般意义上的)改造”,当然与改造者的“主观意识”是分不开的。

刘向等人有组织、有计划的校书,是对先秦典籍一次大规模的、全面的改造,并且是完成了的。最后刘歆“总群书而奏其《七略》”,就是完成后的总结。《七略》后来遗佚了,《汉书·艺文志》“删其要,以备篇籍”,使我们能知道当时的大概情况,《艺文志》中著录52家儒家诸子,有31家是先秦的;著录37家道家诸子,有29家是先秦的。这些应该都是经过刘向等人改造过的,只是到班固时又大多亡佚了。当然,亡佚是就班固当时的国家藏书而言,就他个人所见而言,并非从社会上完全消失,后世有人引用、有人辑佚,又可以恢复某些典籍的部份内容。而现代出土资料,如马王堆帛书中有可以被称《黄帝四经》的内容,郭店竹简中有一些儒家和道家思想的内容,均可以从另一角度证明班固记录属实,刘向等人整理过的可能(确有过那些书)。从数量看,刘向等人对先秦典籍的改造,也可以说是“全面的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