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全宋文》是大型断代文章总集,其基本性质是一部宋代百科资料汇编。在当今整理研究手段现代化的背景下,这样一部资料汇编还有没有价值?有怎样的价值?
我们知道,资料汇编的主要功能是方便检索和学术指南,本质上是在一定程度上代替研究者进行前期资料浏览和收集筛选。随着数字化图书馆、电子全文检索的兴起和运用,文献编纂学中的一些传统的门类,如人名索引、地名索引、书名索引、篇名索引、字头索引、词句索引等工具书的编纂已经或将要退出历史舞台。但由于迄今为止所能提供的检索基本上也还仅限于机械检索,而不是文献内容的智能检索,所以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,资料汇编还会长期存在,并体现出它不可替代—也许永远不可替代的巨大价值。它可以针对不同的用途对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进行初步识别和筛选,剔除垃圾信息,缩小阅读范围,提供线索,指示门径,在极大程度上把研究者从大海捞针、皓首穷经的困境中解放出来,从而更多地投入理论思维。对各种专题资料汇编的需要是无穷的,文献编纂学者要做的工作也是无穷的。
作为百科资料汇编,《全宋文》的价值是多方面的。这里仅以朱熹为例,谈谈它在宋代思想家研究方面所发挥的巨大作用。
《全宋文》编纂初期,曾动员数十名专业人员,花费几年时间,进行了大规模的资料普查,共查阅国内外公私藏书一两万种,辑得大量珍贵资料。这是任何个人都不可能做到的。
因此,辑佚是《全宋文》最重要的贡献之一。在整理《朱熹集》时,我们以《全宋文》普查的成果为基础,共收得朱熹佚文129篇,编为3卷;尚待进一步考证的佚文105篇,编为2卷,可谓富矣。
我们知道,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,其片纸只言历来为世人所宝贵。一千年来,朱熹的门人、后裔及历代学者对朱熹的遗文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搜集整理。朱熹在世时,已有诗文选集刊行,且可能不止一种。其后朱熹季子朱在、门人黄士毅等先后编成88卷、150卷、100卷本等多种朱熹文集。淳佑5年,王遂刊行续集10卷。10年,徐几增补为11卷。景定4年,余师鲁将辑得佚文编为别集10卷。明人朱培编有《文公大全集补遗》8卷。清代朱玉、徐树铭所刊朱熹文集,均附有《补遗》。此外尚有朱启昆《朱子大全集补遗》2卷,陈敬璋《朱子文集补遗》5卷。民国以来,朱熹佚文仍不断有所发现。其中,上个世纪90年代束景南《朱熹佚文辑考》一书搜集朱熹佚文200余篇,最为可观。在这样的基础上,要再发现朱熹佚文,应该说是比较难的了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《全宋文》的朱熹遗文辑佚成果,可以说是了不起的。
在所辑得的佚文中,有不少具有重要价值。如朱熹早年曾一度热衷于佛学,但由于编辑者为尊者讳,今天的朱熹文集、语录和其他文献记载中,已很难看到这方面的具体材料了。而《全宋文》从《续藏经》中普查到朱熹《与开善谦禅师书》和《祭开善谦禅师文》两篇佚文,为研究朱熹早年学禅问题提供了重要佐证。原文如下:
象蒙妙喜开示,应是从前文字记持,心识计较,不得置丝毫许在胸中,但以狗子话时时提撕。愿受一语,警所不逮。(《历朝释氏资鉴》卷十一,《佛法金汤编》卷十五)
我昔从学,读《易》《语》《孟》,究观古人,之所以圣。既不自揆,欲造其风。道绝径塞,卒莫能通。下从长者,问所当务,皆告之言,要须契悟。开悟之说,不出于禅。我于是时,则愿学焉。师出仙洲,我寓潭上,一岭间之,但有瞻仰。丙寅之秋,师来拱辰,乃获从容,笑语日亲。一日焚香,请问此事。师则有言,决定不是。始知平生,浪自苦辛。去道日远,无所问津。未及一年,师以谤去。我以行役,不得安住。往还之间,见师者三。见必款留,朝夕咨参。师亦喜我,为说禅病;我亦感师,恨不速证。别其三月,中秋一书,已非手笔,知疾可虞。前日僧来,为欲往见。我喜作书,曰此良便。书已遣矣,仆夫遄言,同舟之人,告以讣传。我惊使呼,问以何故。于乎痛哉,何夺之遽!恭惟我师,具正遍知。惟我未悟,一莫能窥。挥金办供,泣于灵位。稽首如空,超诸一切!(出处同前)
谦禅师为何许人?朱熹和他是什么关系?二人的交往在朱熹涉猎佛学问题上占有什么位置?这一系列问题,随着对上述佚文及所辑得的道谦佚文的深入研究得到了回答。道谦,俗姓游,建州崇安县(今福建崇安县)开耀乡五夫里人。少出家,先后师事名僧克勤、宗杲。绍兴9年归隐里之仙洲山,16年秋,住持开善寺,20年卒。着有《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》、《大慧禅师禅宗杂毒海》。早在14、5岁时,朱熹就通过父师刘子羽、刘子翚、刘勉之、胡宪等人深受道谦的影响。绍兴16年,道谦住持开善寺,朱熹始与之相见,深相契合。此后二人朝夕相处,几达一年之久。道谦离开以后,朱熹仍与其保持密切联系,多次前往拜访,直至道谦去世。在道谦的影响下,朱熹一度从泛观佛学发展到全盘否定儒学,打算弃儒从释。甚至18岁举乡贡时,也用佛学去应试。可以说,20岁前后,是朱熹在与传统儒学背道而驰的道路上走得最远的时期,而这主要来自道谦的影响。朱熹之师李侗在《与罗博文书》中说:“渠(指朱熹)初从谦开善处下工夫来,故皆就里面体认。”指出了朱熹禅学思想的主要来源。几年后,朱熹师从李侗,经过反思,最终抛弃了佛学。虽然这一时期朱熹学禅具有很大的盲目性,最终并未“悟入”,但“就里面体认”的治学方法却影响了他一生。通过我们《弃儒从释的真实写照》、《朱熹学禅的引路人-道谦生平考》、《道谦生平补考》、《朱熹道谦交往考》、《朱熹宗杲交往考》、《朱熹从道谦学禅补证》等系列论文的研究,在朱熹学禅这一长期知之甚少的重要问题上就取得了突破,可以说至此朱熹早年涉猎佛学的细节基本上清楚了。
又如,人所共知,淳熙2年“鹅湖之会”和淳熙16年“太极之辩”,是朱熹和陆九渊之间最大的两次学术论争,结果都是不欢而散。今天留给我们的,是“鹅湖之会”上辛辣的嘲讽和“太极之辩”时声色俱厉的唇枪舌战。但《全宋文》所收集的朱熹佚文却使我们看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。自鹅湖还家,朱熹立即给陆九渊写信说:“某未闻道学之懿,兹幸获奉余论。所恨匆匆别去,彼此之怀皆若有未既者。然警切之诲,佩服不敢忘也。”(《象山先生年谱》卷中)“太极之辩”后,朱熹不久也自我检讨说:“某春首之书词气粗率,既发即知悔之,然已不及矣。”(同上,又见《考亭渊源录》卷四)在同时所作的《复某人书》中,朱熹也说:“南渡以来,八字着脚理会着实工夫者,惟某与陆子静二人而已。某实敬其为人,老兄未可以轻议之也。”(同上,又见《宋元通鉴》卷八十九)如果说以上三书还有较多客气成分的话,下面几则佚文,则是严肃地在探讨学术了:“归来臂痛,病中绝学捐书,却觉得身心收管,似有少进处。向来泛滥,真是不济事。”“熹衰病日侵,所幸迩来日用工夫颇觉省力,无复向来支离之病。甚恨未得从容面论,未知异时尚复有异同否耳。”(均见《象山先生年谱》卷中)“陆子静专以尊德性诲人,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,然于道问学处欠了。某教人,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?故游某之门者,践履多不及之。”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四《语录》)朱熹与陆九渊,由本体论上理学和心学的不同,导致了功夫论上道问学和尊德性的差异。从上面的佚文中可以看出,对陆九渊的意见,朱熹的确作了认真的思考和反省,将过去偏重于道问学的治学门径调整为道问学、尊德性二者并重,从而弥补了旧学说的某些缺陷。这是一个重大的改变,而公开承认“向来泛滥”、“向来支离”、“道问学处多了,践履多不及”,也显示出从善如流的大家风范。这些真相,在以门户之见剪裁取舍过的朱熹文集等文献资料中是很难看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