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皇侃《论语义疏》是现存经籍注疏中义疏体代表着,集六朝玄学《论语》注释之大成,在《论语》研究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。因此书流失国外千有余年,有关整理研究相对滞后,流行本存在有不少问题。重新整理皇疏有必要在重新对校旧抄本和旧刊本的基础上,吸收清代及近现代中外学者的研究成果,进一步解决恢复六朝体式等问题。
关键词语:《论语》、皇侃、《论语义疏》、版本、整理
从文献学的角度来看,关于《论语》的注释性著作有四部书最为重要。一是魏何晏等编纂的《论语集解》,它是两汉、三国时期经学家研究《论语》的结晶;二是梁皇侃的《论语义疏》,它囊括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家对《论语》的发挥;三是南宋朱熹的《论语集注》,它是两宋时期理学家《论语》精义的荟粹;四是清刘宝楠的《论语正义》,集清代考据学《论语》研究成果之大成。上述四部《论语》注释代表了《论语》研究的四个阶段,同时也代表了四种研究方法,是我们现代研究《论语》基本资料。虽然也有后来者居上,后出注疏吸收前人注释成就的现象,但就这四部书而言,特征鲜明,风格各异,完全可以并行不悖,难以取此舍彼。
上述四部书都曾风行一时,在现代的景遇却大不相同。何晏《论语集解》依托《十三经注疏》流行,刊本众多;朱熹《论语集注》随《四书章句集注》的不断再版而广泛流行;刘宝楠《论语正义》则被誉《论语》注释中最好的著作而倍受青睐,不断有新版问世。可能是因为长期散轶国外的缘故,皇侃《论语义疏》除在乾隆时期一度引起争议外,长期受人冷落。现今中国大陆学术界经常使用的《丛书集成初编》本《论语集解义疏》,源自《知不足斋丛书》,《知不足斋丛书》本则是日本根本逊志本的翻版。日本根本逊志本自身有不少的缺点与错误,《知不足斋丛书》本又经过了四库馆臣的窜改与“修正”。公认最好的日本怀德堂刊本也有明显的不足。随着有关研究的不断深入,学术界需要并且也已经有条件重新整理出版新的皇侃《论语义疏》。
一、《论语义疏》版本源流
据《梁书·儒林传》、《南史·儒林传》,皇侃(487—545)为吴郡人,青州刺史皇象九世孙。少好学,师事贺玚,尽通其业。于《三礼》、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最为精通。为国子助教,听讲者常数百人。撰《礼记义疏》五十卷,书成奏上,诏付秘阁收藏。尝诏入封光殿,讲《礼记义》,得到了梁武帝(502-549在位)的赞赏,官拜员外散骑侍郎,兼国子助教。性至孝,每日诵《孝经》二十遍,以等同于《观世音经》。《论语义》十卷编纂时间当在《礼记义》之后,很可能就是根据其国子学助教期间的讲义整理而成。
皇侃所注《论语》,《梁书》记载为《论语义》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记载为《论语义疏》。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序载“皇侃撰《义疏》行于世”。《旧唐书·经籍志》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都有著录。五代丘光庭《兼明书》卷三论《论语》,共十三条,其中有五条援引了皇侃《义疏》的见解。唐贞观十四年(640)曾下诏,“梁皇侃、褚仲都,周熊安生、沉重,陈沈文阿、周弘正、张讥,隋何妥、刘炫,并前代名儒,经术可纪,加以所在学徒,多行其讲疏,宜加优赏,以劝后生,可访其子孙见在者,录姓名奏闻。”[①]说明五代、唐时期皇疏还是相当流行的。北宋初年邢昺所撰《论语正义》据说也是依据皇疏删改而成。也就是说,一直到北宋初年,皇疏还被当作是研究《论语》的重要资料来使用。
邢昺《论语正义》成为北宋官定标准教材后,皇疏才开始受到冷落。但宋《崇文总目》、《中兴馆阁书目》、《国史艺文志》、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,乃至南宋尤袤《遂初堂书目》仍有著录,说明南宋中期,其书还有流传。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开始失去记载,此后元、明、清所有文献目录都没有了皇疏的影子。朱彝尊(1629-1709)《经义考》著录为“未见”。余萧客《古经解钩沉》则明确将其书列入佚书,并试图从《经典释文》及《兼明书》中予以辑录,只找到六条佚文。
皇疏在隋朝时远渡重洋,流传到了日本。日本宽平年间(889-898)藤原佐世的《日本国见在书目录》已有著录,此后日本各类史籍中不断有关于皇疏的记载。一千二百年间,皇疏在海外以钞本的形式流传下来。据武内义雄《校论语义疏杂识》描述,二十世纪初,日本至少还保存有二十多种皇疏抄本。[②]武内氏所见有十二种,抄写年代早晚不一,以元、明之间的居多,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系统:一是宝德本系统,包括宝德本、久原文库本、泊园书院本、桃花斋本、京师大学图书馆本等。宝德本系统的本子受朱注影响明显,多有后人窜入改动的成份;另一个是文明本系统,包括文明九年本、延德本、足利学校本、清熙园本等,没有受到朱注的影响,间有邢疏窜入其中。另外还有一两种介于二者之间的混合本(久原文库另一本、有不为斋本)。无论那种抄本,经文、注文部分都受《集解》本的影响而失去了独立性。而且都是合疏于注,失去了六朝单疏本的原始状态。相对而言,文明本系统较多地保留了原貌。
日本宽延三年(乾隆十五年1750),根本逊志在其师荻生徂徕的鼓励下,校订了足利学校所藏抄本皇侃《论语义疏》十卷,并予以刊行。足利学校本属文明本系统,但年代较晚,是日本大永年间(1521-1527)的抄本。根本逊志刊本最大的贡献在于扩大了皇疏的流传。但也有两大缺陷,一是根据明代邢疏刊本格式重排了皇疏经、注、疏的体式;二是在校订时师心自用,时有以邢疏或《经典释文》更改经注、随意删除疏文的现象。
根本逊志刻本木板曾几度印刷。初刻本为十册,其扉页背面有“武夷先生校正,不许翻刻,千里必究。论语集解义疏,大观堂、仙鹤堂、大保堂、玉海堂刻梓”。底页记“根本八右门校正,宽延三庚午六月,东都书肆伏见屋善六、山城屋茂左卫门、奥村喜兵卫、藤木久市梓行”。还有一种十册本,底页内容基本一样,只是“山城屋茂左卫门”变成了“前川六左卫门”。还有一种五册本,有宽政七年(1795)春三月增刻时补入的乾隆五十三(1788)年卢文弨序,底页“书林”(书店)之名也不断有所变更。[③]
乾隆二十六年(1761),《四书考异》作者翟灏与好友杭世骏共访杭州有名的藏书家汪启淑,在汪氏那里见到了山井鼎的《七经孟子考文补遗》,才知道皇侃《论语义疏》在日本还有传本,“相与东望叹息”。这是清朝学界最早得知皇疏的信息[④]。而此时距根本逊志本《论语义疏》的出版已经十年有余。余萧客等此时正在从事《古经解钩沉》,到处寻找皇疏遗留在世的片言支语。
乾隆三十六年(1771),武林汪鹏航海至日本,购得《论语义疏》而还。次年,乾隆三十七年(1772),乾隆帝谕天下遍访遗书,准备编纂《四库全书》。浙江省也设立了遗书局,布政使王亶望亲为总裁,锐意收集遗书。汪鹏趁机将新得的珍本《论语义疏》献给了遗书局。王亶望得之大喜过望,急忙将此书进呈四库馆。被收入四库的《论语义疏》同其他的经、史、子、集四库书籍一样,前后抄写了七部,分别收藏于北四阁和南三阁。乾隆五十二年(1787),又依据文渊阁本校刻有武英殿刻本传世。馆臣在抄写刻印皇疏时,板式基本依照根本逊志本,只是对一些日式标点和假名予以省略,同时为避清朝忌讳,还故意改动了一些句子。如下文所述《八佾篇》“夷狄之有君”章疏就是。
王亶望在将日本原刻本《义疏》进献四库馆的同时,也为自己以巾箱本的形式翻刻了一部,请鲍廷博予以校正,后遂刊行于世。翻刻完成的确切年代不得而知,推测当在乾隆四十年(1775)前后。板式仿照根本逊志本,只是省略了原书中的日式标点和假名。《八佾篇》“夷狄之有君”章疏文也是按原样刻录,没有改易。卷首刻有义疏叙、集解叙,每卷首三行署名:“魏何晏集解;梁皇侃义疏;临汾王亶望重刊(日本原本此处为:日本根本逊校正)”。民国十五年上海古书流通处景印本与后来的《丛书集成初编》本,都基本上采用来王亶望刻本(或称知不足斋初刻本),大体保留了根本逊志本原貌。
乾隆四十七年(1782),王亶望因贪污获罪自尽,《义疏》木板归鲍廷博所有。鲍氏用此木板再次印刷,收入《知不足斋丛书》第七集之中。再版时从卷首削去了王亶望的名字,将原本三行字的地方重刻“魏何晏集解”与“梁皇侃义疏”两行。《八佾篇》疏文也依照《四库全书》本重新作了修改。乾隆五十三年(1788),又请好友卢文弨写了序言。此后,知不足斋刊本一直到道光年间多次再版、影印,先后有《古经解汇函》本(粤东书局本、蜚英馆石印本、湘南书局本)、《四书古注群义汇解》本(珍艺书局排印本、同文书局石印本、同文升记书局排印本)等分枝系统,成为流传最广、影响最大的版本。
日本大正十二年(1923),武内义雄校订怀德堂刊本问世。其所据底本为日本旧抄本中年代最早的文明本,同时参校了武内氏所能见到的十多中抄本、刊本。订正了根本逊志本的错误,是现有刊本中最好的版本。但正如武内氏在《校勘记》所言,该书没有参考吴骞、桂文粲等清代学者的研究成果,在板式格式复旧上也有想当然之处。
二十世纪初还出现了一部神奇的皇疏抄本,那就是敦煌唐写本《论语疏》。敦煌唐写本原藏于鸣沙石室,清朝末年被劫以西渡,王重民先生“首获读之”。[⑤]敦煌本《论语疏》存卷一、卷二两卷,卷一之首卷二之尾各残存十余行。卷二之首题“论语疏第二”,而不着撰人姓名。有《敦煌秘籍留真新编》、《敦煌宝藏》、《无求备斋论语集成》等影印本。王重民先生认为其格式正是六朝义疏之旧。而李方先生则认为敦煌抄本删节过多,充其量只不过是皇疏讲经提纲。但无论如何它是现存皇疏最早的写本是确定无疑的。
二、清代学者关于皇侃《论语义疏》的研究
由于根本逊志本自身的缺点,皇疏传到中国后一度引起了学者的怀疑。孙志祖《读书脞录》卷二指出:“皇侃《论语义疏》十卷,当南宋时已佚,故朱子未之见。近始与《古文孝经孔传》,并得之日本国中。尝取二书衡量之,则《孔传》赝而皇疏似真也。其中佚文遗事,若管仲夺邑之伯氏名偃、公冶长辨雀语、张石虎难夷齐之类,洵足以资多识而广异闻也。且所采旧说数十家,标新领异,非唐以后人所能伪撰。然经文与今本多异,其合于史书征引者,固可择善而从,而流传既久,亦容有彼国人之窜改。如‘子行三军则谁与’,《释文》云:‘与,皇音余’。而今本《义疏》云:‘若行三军,必当与己’。是仍读如字,而不音‘余’也。‘子温而厉’,《释文》云:‘皇本作君子’。今《义疏》本仍作‘子’。吾不能无疑焉。好古之士,当分别观之,而不徒震为异域之秘书,斯可矣”。除个别的学者如江藩、丁晏、郑献甫等坚决予以排斥,认为是日本人伪造外,清代学者大多是在这种半信半疑的思想指导下,开始了对皇疏的研究的。翟灏《四书考异》、卢文弨《经典释文考异》、陈鳣《论语古训》、武亿《群经义证》、阮元的《十三经注疏校勘记》,都是在参考了《论语义疏》的基础上写成的。
陈澧所著《东塾读书记》卷二《论语》条,多处引用《义疏》,并加以评论。有称赞皇疏最为精确之处;有指责《皇疏》迂腐不通之处;有关于皇侃深于礼学而《义疏》却略于礼制的困惑;结论为“今世所传皇疏未必皆真”。[⑥]据说陈澧批校本《皇疏》尚存中山大学图书馆,有眉批三十多处,或评断疏义,或校对文字,结论多公允,对我们重新校勘皇疏当仍有参考价值。
乾隆四十六年(1781),吴骞以知不足斋本《皇疏》与《七经孟子考文补遗》相校勘,参考师友之间的议论,在加上自己的研究心得,撰成《皇氏论语义疏参订》十卷。前有序及例言,论述涉及唐宋以前经籍多有别本、《皇疏》避讳、经文不同之处、分章不同之处、皇音之有无等问题,正文则就经文、注文、疏文分别予以校订,兼及注释、考证。其中经注部分多以《释文》及《七经孟子考文补遗》校对,可参考之处不多。疏文则无所参照,依靠理校为主,是该书最具特色之处。所引考证有朱型家、卢文弨、胡景栻、陈鳣等诸家,以朱家型、卢文弨最多。考订极为精细,是研究《义疏》最好的参考资料。《参订》没有正式刊本,只有稿本流传,上有周志祖、周耕崖按语。据高桥均《论语义疏参订校勘记》,吴骞《义疏参订》有两种传本,一是藤冢邻借抄伦哲如藏本,出自民国年间职业抄手,字迹清晰,但校勘不精;一为仓石武四郎据孙人和藏本誊抄油印,为初稿本,多留修改痕迹。《续修四库全书》本是据日本东京大学藏藤冢邻抄本影印。
《汉魏遗书抄》王谟辑、涂象渊校《论语义疏》一卷,其实不是辑本,也是一篇研究性著作。前附自序言“谟按朱氏《经义考》于此书亦云未见,而近时乃有刻本。乾隆辛亥,予署南昌学事,有同学喻君出示此书,前未有序,亦不载刻书人姓名,不知其所自得也。予考陆氏《释文》引皇本章句,间有不同。因取是书校勘其章句,增减与鲁、古论本固多不同,而体亦近今。如说之为悦、知之为智、道之为导、孙之为逊。此则皇本流俗所失,亭林所谓久变于魏晋以下之附录也。因为抄出,其字句不同者凡一百八十三条”。乾隆辛亥,当为乾隆五十九年(1791)。据所收录皇侃序中“于何集无妨者”,“妨”误为“好”,可以断定为根本逊志本系统,很可能也是知不足斋本。所考内容主要为经注与传统本子的异同。
嘉庆二十二年(1817),阮元至广州就任两广总督,锐意刷新文教。道光四年(1824)修建学海堂,讨论学术,皇疏考证为其重要研究课题之一。咸丰九年(1859),《学海堂》三集二十四卷刻成,卷十三“皇侃《论语义疏》跋”,收录有邹伯奇、桂文粲、章凤翰、潘继李等四人的论文。邹伯奇有《义疏跋》两篇,其中一篇论说《义疏》在朱子时尚未失传,朱子作《集注》时曾有所参考,并列举了几条证据。另一篇惋惜皇侃《孝经义疏》不如《论语义疏》幸运,早已失传。又论说《论语义疏》内原有音释,今本缺之,并非《义疏》之外别有《论语音》。
桂文粲《义疏跋》主要是论述皇侃解释的错误。其所列问题有“学而不固”、“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”、“居不容”、“孺悲欲见孔子”等。此外尚着有《论语皇疏考证》十卷(广东图书馆藏有清抄本、《庚辰丛书》本、《无求备斋论语集成》本),大概是在《义疏跋》的基础上扩充而成,内容也是比较注文、疏文的优劣,所讨论也主要是传统《论语》研究的疑难问题,如“管氏三归”、“束修”等。前有道光二十五年自序,《庚辰丛书》本后有民国二十九年王大隆跋。据王氏跋文,吴承仕“亦据日本所传旧抄十余种详为比勘,成校理若干卷”。吴氏有关论文下落不明,有待查访。
章凤翰《皇疏跋》主要是论述《义疏》与唐代注疏的不同。潘继李《皇疏跋》主要说皇氏过于注重首尾相联之义,解释篇目次序多有穿凿。
此外,广东学者在《皇疏》研究上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。桂坫《晋砖宋瓦室类稿》卷四收有《皇氏论语义疏真伪考》,在总结前人研究的基础上,由后人增改、似伪改实真作、形似伪改实为脱误、本文不误但刊文应当订正等四个方面予以考察,最后总结说:“至皇氏此书,经文之异,与诸书征引合者,多足以补正今本;采录之说,与汉魏旧解殊者,多足以发明经义,则《论语》大意微言,濑此以存者,正自不多。至于增改伪文,更加厘正,以传来学,则序所谓泯焉可知者,亦何难昭然复明哉”。
祁永膺《勉勉锄室类稿》(成书于光绪三十年,三十一年刻于甘肃陇西)卷四收有《皇氏论语义疏真伪考》一文,是相关研究中最长的论文。文中说:“今考其书,引汉晋六朝经师之说,不下数十家,标新领异,不惟可以考先哲遗文,亦可以广后人闻见,决非唐以后之儒所能依托者也。忆其文义,多经日本人所羼乱,是以美恶杂糅,瑕瑜互见,读者不可以不考其真伪焉”。文中首先列举了《义疏》精到之处。其次列举了《义疏》中所见古佚文遗事。然后根据皇疏疏文内容,逆推经文、注文作伪或窜改处。
傅维森《缺斋遗稿》(民国十一年刊)卷一收《皇氏论语义疏真伪考》一文。主要内容是对比考察了皇疏与邢疏的异同。首先辨别其真伪、然后列举邢疏有明言引皇疏而与皇疏异者、暗引皇疏而义不相通者、皇、邢二疏立说迥异者等,逐一辨析。
应当指出的是,以上清代学者所据以讨论的底本都是知不足斋本。傅维森似乎已经听说日本足利本与知不足斋本体例不同。光绪年间书志学家杨守敬在日本亲眼目睹了好几种《义疏》抄本,并选择川越新井政毅所藏宝德本,影印了其中的两页,收录在《留真谱初编》第二予以发表,时为光绪二十七年(1901)。至此中国学者才得以睹日本旧抄本之真面目。杨守敬跋文指出:“《论语皇侃义疏》,为海内逸书真本,无庸拟议。独怪根本逊志所刊义疏,其体式全同闽、监、毛之邢疏本。按合注于疏,始于南宋,今所见十行本邢疏、及元元贞刊本邢疏,皆注文双行,安得皇疏旧本,一同明刊之式,此怀疑未释者。及来此得见古钞本数通,乃知其体式迥异刊本。每章分段,以双行先释经文,提行处皆顶格,注文则别行,低一格,大字居中,(亦有不跳行者,则空数字,疑是抄胥为之)其有所疏者,亦以双行释之,提行处并低一格,具不标起止,足知刊本之妄。且其文字,为根本以他本及邢本校改者,亦失多得少。后有重刊此书者,当据此正之。”
回答学界的期望,大正十二年(1923),日本大阪怀德堂出版了武内义雄校订本。武内氏为此书作有详细的校勘记,并着有《校论语义疏杂识》一文,对《论语义疏》的来历、现存皇疏旧抄本、皇疏之原形、经注之异同、疏文之衍字等作了详细的论述。武内氏为学界提供了一个至今为之最为理想的皇疏本子,廓清了不少围绕在皇疏周围的疑团,功不可没。但是否如日本学者所言“皇侃《论语义疏》之真面目至此真相大白,百数年来清儒之疑惑涣然冰消”了呢?似乎言之尚早。但就《论语义疏》版本问题而言依然残留有不少未解之迷,皇疏整理工作尚未成功。
三、《论语义疏》版本研究中尚存的问题
首先是《论语义疏》陈旧版本所造成的混乱依然存在,国内学术界急需一部新的校勘本《论语义疏》。自乾隆二十九年(1764)前后皇侃《论语义疏》重新在中国出现,除少数学者看到过日本原版(根本逊志本)以外,清代大多数学者见到的都是《知不足斋丛书》本或《四库全书》本。而畏于清帝的高压,四库本与武英殿本抄写或覆刻时,对原文有所改动。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《八佾篇》“子曰: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”章疏,日本根本逊志本原文为:“此章重中国,贱蛮夷也。诸夏,中国也。亡,无也。言夷狄虽有君主,而不及中国无君也。故孙绰曰:诸夏有时无君,道不都丧。蛮夷强者为师,理同禽兽也。释惠琳曰:有君无礼,不如有礼无君也。刺时季氏有君无礼也。”因害怕触犯清朝忌讳,四库馆员在抄写时擅自改易原文,变成了“此章为下僭上者发也。诸夏,中国也。亡,无也。言中国所以尊于夷狄者,以其名分定而上下不乱也。周室即衰,诸侯放恣,礼乐征伐之权,不复出自天子,反不如夷狄之国,尚有尊长统属,不至如我中国之无君也。”意思与《义疏》原文完全相反。后知不足斋本也仿效四库本予以改刻,以致谬种流传,祸患无穷。
程树德《论语集释》卷五该章注下引“唐以前古注”收录了改易后的疏文,又从梁章钜《论语集注旁证》中看到释惠琳的解释。不知所自出,大为不解。按云“此条据《论语集注旁证》,谓引出皇疏,而皇疏实无其文。玉函山房辑本亦无之·····此条用意新颖,难于割爱,容再续考。”可见程树德所据为修改本,马国翰所据也不是原文本,所辑孙绰《论语集解》、释惠琳《论语琳公说》也遗漏了这两条。
1998年中华书局出版《四部要籍注疏丛刊论语》荟集多种有代表性的注释版本,《论语义疏》则是采用了《古经解汇函》本。《古经解汇函》本其实是根据知不足斋通行本刊刻的,《八佾篇》疏文自然是改动后的样子,难以称得上是善本。孙钦善先生在前言中说,皇疏“在日本一直流传不废,康熙九年(1670)山井鼎等作《七经孟子考文》自称其国有此书”,显然是沿袭了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的旧说。其实,日本学者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已经明确指出,《七经孟子考文补遗》成书于日本享保十五年(庚戌),相当于雍正八年(庚戌1730)。《四库全书总目》作者误推算了一个甲子,错当成了康熙九年(庚戌)。足见学界对皇疏的理解,依然停留在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提要的水平上。[⑦]
李方先生《唐写本论语皇疏的性质及其相关问题》一文,是关于皇疏研究的一篇非常重要的论文[⑧]。文章考证详细,论述充分,基本上推翻了王重民先生所说敦煌写本是皇疏原本的定论。文中说“笔者比较了知不足斋本与武内义雄本《学而》至《里仁》四篇,发现内容大体一致,不同之处仅属校勘问题”。因此李方先生在随后的引文仍然使用了知不足斋本,如引皇疏叙曰:“十三家为江熙字大和所集。侃今之讲,先通何集,若江集中诸人有可采者,亦附而申之。其又别有通儒解释,于何集无好者,亦引取为说,以示广闻也。”这里便出现了所谓的校勘问题。“于何集无好者”,语义明显不通。其实,清吴骞《皇氏论语义疏参订》在没有见到日本抄本原文的情况下,已经根据《中兴馆阁书目》校定此“好”当为“妨”之误。此后,武内义雄对证了十多种早期抄本后,印证了吴骞这一推断的正确,可以断定是根本逊志本在刊刻时将“妨”误刻成了“好”。[⑨]
至于知不足斋本与怀德堂本的差异,本人对读了根本逊志本(包括知不足斋本)与怀德堂本(即武内义雄本)序文部分,得出的结论与李方先生略有出入。单就何晏叙而言,除文字校勘问题以外,根本逊志本还存在大段删削疏文的现象。如足利学校本疏文中有“一曰”、“又曰”等内容,不知何故,根本逊志本竟全数予以删除,粗略统计也在千字以上,内容涉及古代官制、《论语》的成书以及传、注的定义等,不乏重要史料。只是短短的一篇何晏叙文中的疏文,竟被删去如此之多,不能不让人吃惊。
大正十二年(1923)日本怀德堂本的问世标志着皇疏校勘整理已经取得初步成果。但怀德堂本仍然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。正如日本学者藤冢邻先生在《论语总说》中所言:“武内《校刊记》是由对校多种珍贵抄本而成,非常精确。但与吴骞、桂文粲等中国学者的考证相比较,仍有不少值得商榷之处。学术界期待着能有一部综合各种研究成果的、更好的《论语义疏》定本的出现。”[⑩]
其次是关于皇疏六朝体式的问题。皇疏整理中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恢复其六朝体式问题。日本旧抄本是注疏合一,经文、注文用大字,疏文用双行小字,已非六朝之旧。根本逊志以明刊邢疏格式整理皇疏已被否定。那么,皇疏体式原形究竟如何呢?对此,学者们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探讨。杨守敬以为皇疏原形大同于《五经正义》之单疏本。标举经注之起止、而置疏文于其下。标举之字与疏文同大,均用单行字写之。武内义雄氏则认为皇疏旧式大同于《礼记子本疏义》格式,载经注全文而加疏文于其间。经与注、疏以同大之文字,单行写之,区别为前后空一格。王重民《敦煌古籍叙录》则认为敦煌唐抄本应该就是皇疏单疏本原形,“经文之下仅录注文首句,而以云云二概之。然后以‘此明’二字总释全章大义,次疏经文,或解注语。疏经文者,则录经文之句,而以者字终之,如九经正义例。解注语者,或冠注字或否,然每一事均隔一字写,以明断限。皇氏原书当如是也”。[?]皇疏旧貌究竟如何,还有进一步研究的需要。
第三,是关于皇疏有无音释的问题。《经典释文》中引有“皇音”,不见于今本皇疏。皇疏原本中有无音释成了学者们争论的话题之一。清翟灏认为皇侃另有专着《论语音》。余萧客也认为皇侃有音释之作。邹伯奇认为《隋志》不单著录皇疏音,正是因为皇疏内已经有音释。吴骞《皇氏论语义疏参订》例言中说:“陆氏释文论语音中间有引皇作某,与今本不尽合者。知当时要非一本,并有引皇音者,而今本未尝有音。按日本原书句读及四声皆有小墨圈以便学者,新刻本偶未之及。续当访求,别为皇氏音读附后。”眉批中周耕崖的按语则说“今刻本于为同姓为字独有小墨圈,盖仍日本原书之旧也。《释文》所云皇音者即因义疏之说而定其音,非别有论语音释”。吴骞接着又加按语说:“余氏《钩沉》亦列皇论语音”。说明争论相当激烈。武内义雄氏否认皇疏中有音释,认为是《释文》传本有误。我们基本倾向皇疏中没有音释的见解。吴骞等大概是将日本训读标点当成了四声注音。但事实究竟如何,还需要更细致的查证工作。
第四是关于皇疏书名问题。崔富章《四库提要补正》按:“《简明目录》作‘《论语集解义疏》十卷、魏何晏等注,梁皇侃疏。自南宋后,其书久佚,此本得于东洋市舶。’考日本宽延三年刻本(武汉图书馆藏、清周广业校并识)、清乾隆五十二年内府刻本、鲍廷博《知不足斋丛书》本(苏州市文管会藏本有清王芑孙批校并跋、又一部有清袁廷梼跋并录钮树玉批校)、清临汾王亶望刻本(中山大学藏本有陈澧批校)等,并题‘论语集解义疏’十卷,文溯阁库书《提要》同。盖集解者何晏,义疏者皇侃,《总目》改题“论语义疏”跟库本不相应,亦与原书不符。又,《简明目录》,四库底本为日本宽延三年原刊本(每页十八行,行二十字)。遍检《四库采进书目》无是书,《浙江采集遗书总录》亦未见著录,《总目》注‘浙江巡抚采进本’,误。”[?]这段文字提出了两个问题,一是书名问题,二是四库自何处采进问题。书名问题据笔者所见,古籍书目著录以及唐抄本、日本旧抄本都是《论语疏》或《论语义疏》,说明早期皇疏是单疏本。《论语集解义疏》之名似乎是从根本逊志本才开始有(但合疏于注,并非始于根本本),知不足斋本延用。古经解汇函本及日本元治甲子补刻本封面题《论语义疏》,书内则标为“论语集解义疏”,两名混用,大概是受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的影响。后世著录混乱,如《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》等贪多务广,甚至将《集解》与《义疏》混在一起。[?]日本怀德堂本使用《论语义疏》命名,可能是沿抄本之旧。如果我们不能恢复其单疏本之原貌,从内容来看,称之为《论语集解义疏》或者更贴切。四库采进本是汪鹏所献还是由鲍廷博所献?何时所献?关系到四库本皇疏文字改动的年代与责任问题,但现在还依然是个谜。
最后是关于皇疏与朱注的关系问题。清孙志祖《读书脞录》卷二说“皇侃《论语义疏》十卷,当南宋时已佚,故朱子亦未见之。”陈澧《东塾读书记》认为《论语》“子曰由知之者鲜矣”条下,何晏载王肃说,皇侃不从,且皇说比王说为胜。朱注取王说而不从皇疏。说明朱子没有见到皇疏。邹伯奇《义疏跋》则找出朱注与皇疏合者十条,再根据朱子友人尤袤的《遂初堂书目》中就著录有皇疏,断定朱熹在作《论语集注》时参考了皇疏。王重民先生则指责“某氏所举皇疏与朱注合者,则又或为日人所羼入之朱注。”武内义雄先生《论语义疏校勘记》似乎倾向“朱子亦或见之”,并引朱子《论语要义》序“邢昺等取皇侃疏约而修之,以为《正义》”为证。[?]
日本学者大田锦城《九经谈》卷五论述说:“晦庵先生解论语,与古注异者多出皇侃义疏。解传不习乎乃袁弘说;色难,颜延之说;吾与汝弗如也,秦道宾说;自牖执其手,皇侃说;诔曰,亦皇说;吾知免夫,亦皇说;不至于谷,孙绰说;唐虞之际于斯为盛,季彪说;何其多能,栾肇说;其后之何有于我哉,亦皇说;不时不食,江熙说;割不正不食,亦皇说;片言听讼,皇侃一说;不可以作巫医,卫瓘说;善人是富,亦皇侃一说。此之类极多。”藤冢邻《论语总论》评论说“以上所举各例,孙绰说亦见于《释文》,不见得是直接引自《义疏》。其余各条,既不见于《释文》,又不见于邢昺《正义》,不知朱子从何处转引。全是偶然暗合似乎也不可能”。并补充大田锦城尚未列举的,如《为政》篇“曾是以为孝乎”的曾字,解作“曾,犹尝也”,也是皇侃的见解;《八佾》篇“忍”字,解为“或曰忍,容忍也”,也是皇侃见解;《公冶长》篇“一者数之始,十者数之终”,是来自皇侃所引张封溪说等。尽管如此,藤冢邻先生最后表示“还是很难同意邹伯奇的意见,依然认为朱熹没有见过《义疏》。但又不能否认《集注》中又确实引有不少《义疏》的见解,只好采用锦田所说‘北宋人取以为己所见’来调节。但具体是出自北宋某人的著作,则难以逐一考证。”皇疏与朱注的关系依然是个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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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①]吴兢《贞观政要》卷七“崇儒学”
[②]江侠庵编译《先秦经籍考》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P69—98
[③]藤冢邻《论语总论》东京弘文堂1959年版P177-182
[④]见《四书考异》“总考”
[⑤]王重民《敦煌古籍叙录》《无求备斋论语集成》台北艺文印书馆1966年版
[⑥]陈澧《东塾读书记》卷二 北京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
[⑦]徐望驾《皇侃〈论语集解义疏〉版本研究述评》《古籍整理研究学刊》2002年2期也有同样的表述。
[⑧]李方《唐写本论语皇疏的性质及其相关问题》《文物》1988年第2期
[⑨]附带说明,这一误字可以当作根本逊志本系统的一个标志,当然也为四库本、知不足斋本、古经解汇函本、丛书集成本等原样抄取,以致李方先生在引用时也未能留意。
[⑩]藤冢邻《论语总说》东京弘文堂1959年版P218-219
[?]王重民《敦煌古籍叙录》《无求备斋论语集成》台北艺文印书馆1966年版
[?]崔富章《四库提要补正》杭州大学出版社1990年9月版P225—226
[?]邵懿行撰 邵章续录《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
[?]武内义雄《论语义疏校勘记》《无求备斋论语集成》台北艺文印书馆1966年版
作者:曲阜师范大学国际交流学院 273165
(《恒道》第3辑 2005年3月 吉林文史出版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