儒家本是以圣人为法、以经典为教的学派,故儒学文献实与儒学的诞生同步。
关于“儒”的起源,近世异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其最有影响者,乃章太炎、胡适和徐中舒三先生。章氏以“儒之名盖出于需。需者,云上于天,而儒亦知天文、识旱潦。”故“儒本求雨之师,故衍化为术士之称”。[②]胡、徐二氏皆以为“儒”起源于殷世,俱祭司或神职人员[③]。诸氏所说,其或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,但却不是我们这里要讨论的“儒家”。章氏又区别“儒有三科,关达、类、私之名”,达名的“儒”概指一切“术士”;类名的“儒”,指“知礼乐射御书数”;私名的“儒”,则指“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”者。分析也不无道理,但是此种区别恐怕是在儒学盛行之后才能有的,非其原始状态,不足以说明儒家的起源。所有这些,都不是本书需要讨论的对象,故姑且存而不论。当然,这个时期也无所谓“儒学文献”的存在。
我们这里要讨论的“儒”,乃是孔子创立的有经典、有纲领、有徒众的儒家学派。他们不仅仅是一种职业,也不仅仅是一邦人群,而是有思想、有理论、有追求、有传授的学派。《庄子》评论儒家说:“性服忠信,身行仁义,饰礼乐,选人伦,以上忠于世主,下以化于齐民,将以利天下。”(《庄子.渔父》)这样的学派必自孔子始,因之,真正的“儒家”的文献也必然至孔子创立儒家而后成。
一、儒家及其早期文献
关于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学派,《汉书.艺文志》“诸子略”也有非常精辟的评述:
儒家者流,盖出于司徒之官,助人君顺阴阳、明教化者也。游文于《六经》之中,留意于仁义之际,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,宗师仲尼,以重其言,于道为最高。
班固说:儒家的功能是帮助人君顺应天地之道(“顺阴阳”)、宣明道德教化(“明教化”);儒家所研习的经典是《六经》,儒家宣扬的纲领是“仁义”,儒家所推崇的圣人是尧舜,儒家所效法的榜样是文王和武王,儒家的创教祖师则是孔子。这些都是非常明白准确的,也就是说必兼此数义才是真正的儒家,也才是我们这里要讨论的“儒学”。
什么是“文献”呢?关于“文献”一词,比较明确的记载即是《论语·八佾》:“子曰:夏礼吾能言之,杞不足征也;殷礼吾能言之,宋不足征也,文献不足故也。足,则吾能征之矣。”郑玄注:“献,犹贤也。我能不以其礼成之者,以此二国之君文章、贤才不足故也。”以文章释“文”,“贤才”释“献”。朱子《集注》:“文,典籍也。献,贤也。”亦以“文”是指文字记录资料,“献”是指贤达之士的口碑资料。这种解释是对的。
如果追溯更早一点的文献,《逸周书·商誓解》也有“文”和“献”的对举:“王若曰:告尔伊旧何父……几耿肃执,乃殷之旧官人,序文……及太史比、小史昔,及百官里居献民……”
此处“序文”和“献民”实已含“文献”之义。“序文”即文字记录,犹《尚书》中的“有典有册”。“献民”即贤人,《逸周书》述殷遗老多称“献民”,同篇有“百姓献民”,《度邑篇》有“维王克殷,国君诸侯乃厥献民”云云;《作洛篇》有“俘殷献民,迁于九毕”,孔晁注:“献民,士大夫也”,亦即贤者。相传《逸周书》是孔子删《书》之余,那么《逸周书》关于“序文”和“献民”的对举就应当是“文献”一词的最早出处了[④]。
孔子说杞、宋“不足征”,盖因“文献不足”,亦即缺少足够的“序文”和“献民”的缘故,也就是缺乏文字资料和口碑资料。郑玄解“二国之君文章、贤才不足”,与《逸周书》“序文及献民”的情形颇为一致。故朱子解“文”为典籍、“献”为贤者也是合理的。不过,随着历史的发展,文明的不断进步,文字记录工具和材料的不断改进和丰富,起初还由贤者所传的知识(即“献”)也渐渐地笔之于竹帛而转换成了“文”,于是后世的“文献”也就专指文字资料了。
马端临《文献通考自序》:“昔夫子言夏殷之礼,而深慨‘文献之不足征’,释之者曰:‘文,典籍也;献,贤者也。’生乎千百载之后,而欲尚论千百载之前,非史传之实录具存,可以稽考;儒先之绪言未远,足资讨论,虽圣人亦不能臆为之说也。”将“文”解为“史传”记载,“献”解为“儒先”议论。又自叙其书著述体例说:“凡叙事则本之经史,而参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,信而有证者从之,乖异传疑者不录,所谓‘文’也。凡论事,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,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,以至名流之燕谈、稗官之纪录,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,证史传之是非者,则采而录之,所谓‘献’也。其载诸史传之纪录而可疑,稽诸先儒之论辨而未当者,研精覃思,悠然有得,则窃着己意附其后焉,命其书曰《文献通考》。”可见,《文献通考》之所以命名即得于取材,其取之“经史”“传记”的记事的语言谓之“文”;其取之当时“奏疏”和后世“评论”者则谓之“献”,作者自己的考订则谓之“考”。从内容上来说虽然有记事、议论之别,而从著述文本上来讲则都是文字资料了。故明永乐时期纂修囊括天下图书的大型类书《永乐大典》,最初即命名为《文献大成》,其所录无疑皆是文字资料。本编所谓“文献”亦同此例,也是针对儒学诸家文字资料而言的。
班固说儒家“盖出于司徒之官”,涉及到儒家的起源,也涉及到儒家文献早期状态的探讨,故有深入论说之必要。
班氏所言,只是周代制度层面的东西,若究其根本,教育实由于虞夏商周四代的“养老”传统。《礼记·王制》:
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,养庶老于下庠;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,养庶老于西序;殷人养国老于右学,养庶老于左学;周人养国老于东胶,养庶老于虞庠。虞庠在国之西郊。
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:“庠者,养也;校者,教也;序者,射也。夏曰校,殷曰序,周曰庠。学,则三代共之。”因此,汉唐儒者注“上庠”、“下庠”,“东序”、“西序”,“右学”、“左学”曰:“皆学名也。”四代之人养老于学,即是发挥这些“国老”、“庶老”余热,以其知识作育人材,培养下一代。这也是孔子所谓“夫孝,德之本,教之所由生”的上古实例。“养老”既可以使“老有所养”,也可以使“幼有所教”,其实是两得其利的事情。
《荀子·法行》:“孔子曰:‘君子有三思,而不可不思也。少而不学,长无能也;老而不教,死无思也;有而不施,穷无与也。是故君子少思长则学,老思死则教,有思穷则施。”(又见《孔子家语·三恕》)
《荀子·宥坐》也引孔子说:“幼不能强学,老无以教之,吾耻之。”杨倞注:“无才艺以教人也。”
《礼记·学记》“古之教者家有塾”郑玄注:“古者,仕焉而已者,归教于闾里。朝夕坐于门,门侧之堂谓之塾。”以上所引,都是将教学作为老年的事业,益证四代“养国老”、“养庶老”,皆施教育之事也。
与养老传统配套的是三代系统的学校制度,上引虞夏商周的“庠”、“序”、“学”、“校”即其证。
周代“礼乐征伐自天子出”(《论语》),“礼乐教化”也是“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”(《王制》)。周代 “学在官府”,从天到诸侯,从中央到地方,建设了各级学校,但其教育权却由官府所掌控。
《礼记·王制》:“大学在郊,天子曰辟雍,诸侯曰泮宫。”[⑤]天子的学校叫“辟雍”,诸侯的学校叫“泮宫”。
又《学记》说:“古之教者,家有塾,党有庠,术(遂,乡也)有序,国有学。”郑玄注:“《周礼》五百家为党,万二千五百家为遂,党属于乡,遂在远郊之外。”[⑥]大夫之家有“塾”,族党有“庠”,乡遂有“序”,中央学校则叫“学”(或“太学”)。
周代作为行政制度层面的设官分职,则有“司徒之官”来兼掌教育。“司徒”金文作“司土”,《尚书·梓材》有“司徒、司马、司空”等职,以司马掌军队兵马、司空掌工程建筑,司徒掌土地人民。
《周礼·地官·司徒》:“惟王建国,辨方正位,体国经野,设官分职,以为民极。乃立地官司徒,使帅其属,而掌邦教,以佐王安扰(安也)邦国。”《周礼》说周代之制,六官(天官、地官、春官、夏官、秋官、冬官)之中,地官司徒即是“掌邦教”的。其中地官的最高长官大司徒即是最大的“教官”,由他率领各乡的师长对万民执行教化:“教官之属大司徒,卿一人;小司徒,中大夫二人;乡师,下大夫四人”云云,郑玄注:“师,长也。司徒掌六乡,乡师分而治之。”他们教民的内容则有被称为“乡三物”的“六德”、“六行”、“六艺”:
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,一曰六德:知、仁、圣、义、忠、和;二曰六行:孝、友、睦、姻、任、恤;三曰六艺: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
“六德”属于政治品质;“六行”属于伦理品行;“六艺”则属于知识技能。乡大夫既以此三种品德和知识教训万民,复以此三种品德为标准来推荐优秀人才。郑玄注说:“物,犹事也。兴,犹举也。民三事教成,乡大夫举其贤者能者,以饮酒之礼宾客之,既则献其书于王矣。”又具体解释“六德”说:“知,明于事;仁,爱人以及物;圣,通而先识;义,能断时宜;忠,言以中心;和,不刚不柔。”又解“六行”说:“善于父母为孝,善于兄弟为友,睦亲于九族,姻亲于外亲,任信于友道,恤振忧贫者。”又解“六艺”说:“礼,五礼之义;乐,六乐之歌舞;射,五射之法;御,五御之节;书,六书之品;数,九数之计。”既重政治品质,又重伦理道德,还注意知识传授,周代教育已经非常全面了。
如果说大司徒、乡大夫的主要职责还在于治,亦即“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,以佐王安扰邦国”的话,那么在《周礼》中还专设有执行教化的师氏和儒官。大司徒“以本俗六安万民:一曰媺(美)宫室,二曰族(同族相聚)坟墓,三曰联兄弟,四曰联师儒,五曰联朋友,六曰同衣服。”说要因应乡国传统风俗来训教万民,让他们室家完善、冢墓相聚,服饰相同,兄弟相和,师儒同功,朋友相助。郑玄注:“师儒,乡里教以道艺者。同师曰朋,同志曰友。”师儒是教以德行道艺的老师,朋友则是共同学习的同学和同志。
《周礼》在《天官》述太宰之职说:“以九两系邦国之民:一曰牧,以地得民;二曰长,以贵得民;三曰师,以贤得民;四曰儒,以道得民;五曰宗,以族得民;六曰主,以利得民;七曰吏,以治得民;八曰友,以任得民;九曰薮,以富得民。”“九两”即九种团结和凝聚人民的职群,而以自身贤德训导万民的“师”和以自己博学教育万民的“儒”即在其中。郑玄注:“师,诸侯师氏,有德行以教民者;儒,诸侯保氏,有六艺以教民者。”“师”是有德行的人,是德育、政治教员;“儒”有六艺,是知识、技能教员。
这些“师”、“儒”要执行好教育任务,必然要有教材,此即早期的师儒文献。《王制》讲司徒“造士”之法,说:“乐正崇四术、立四教,顺先王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以造士。春秋教以《礼》《乐》,冬夏教以《诗》《书》。王大子、王子、群后之大子、卿大夫元士之适子,国之俊、选,皆造焉。”这里称“先王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”,表明是先王遗留下来的文献。这些文献是作为一个称职的士大夫所必须讲读和进修的。晋作“三军”,谋元帅,赵衰推举郄縠说:“臣亟闻其言矣,说《礼》、《乐》而敦《诗》、《书》。《诗》、《书》义之府也,《礼》、《乐》德之则也,德、义,利之本也。”(《左传》僖公二十七年)鲁僖公二十七年当公元前633年,在孔子出生前83年。当时已经将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作为衡量一个合格将帅的标准了,益证其为师儒“造士”的教课书了。
《国语·楚语》庄王(前613-前590在位)使士亹傅大子葴,士亹请教于申叔时,叔时曰:“教之《春秋》,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,以戒劝其心;教之《世》,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,以休惧其动;教之《诗》,而为之道广显德,以耀明其志;教之《礼》,使知上下之则;教之《乐》,以疏其秽而镇其浮;教之《令》,使访物官;教之《语》,使明其德,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;教之《故志》,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;教之《训典》,使知族类、行比义焉。”这里,以《左传》、《王制》的《诗》《礼》《乐》三种文献外,又增加《春秋》、《令》、《语》、《故志》、《训典》五种。韦昭注:“以天时纪人事,谓之《春秋》。”《春秋》即编年史。又注:“《故志》,谓所记前世成败之书。” “《世》,先王之世系也。”即以前世成败、历史故实、世系传承为教的历史教课书。又注:“《令》,先王之官法时令也。”──属于法令性质;“《语》,治国之善语”;“《训典》,五帝之书也。”──斯二者,则与《左传》、《王制》之《书》无别。可见,《国语》教太子的内容与“乐正崇四术”以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造士的内容基本相同,只是多了历史类(《春秋》《故志》)和法令类(《令》)文献而已。
不过,这些文献都未经孔子整理,只能算是“师儒文献”,而不能叫作儒学文献,只可视为儒学文献的原生状态或原始依据,真正“儒学文献”必自孔子修定《六经》、创立儒家学派始。
在学在官府时期,只有王官才有记录文献、掌管文献的权利,《礼记·中庸》曰:“非天子,不议礼,不制度,不考文。”然而春秋战国时代,由于王纲解纽,“礼坏乐崩”,导致“礼乐征伐自诸侯出”,甚至“(礼乐征伐)自大夫出”、“陪臣执国命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的现象。《左传》昭公十七年载孔子语:“天子失官,学在四夷。”是学术自天子而移于外夷也。《论语·微子》说鲁君无道,礼坏乐崩,“大师挚适齐,亚饭干适楚,三饭缭适蔡,四饭缺适秦,鼓方叔入于河,播鼗武入于汉,少师阳、击磬襄入于海。”是乐师亦自诸侯而流于外地也。《左传》昭公二十六年载王子朝之乱,“王子朝及召氏之族……奉周之典籍以奔楚。”是天子典籍文献亦随叛臣外流于蛮夷之地也。孔子正是根据这些下移的“学术”和外传的“典籍”,经过删定整理,形成了经典性的文献──《六经》。
孔子之整理儒学文献,首见于《庄子》。《庄子·天运篇》说:
孔子谓老聃曰:“丘治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六经,自以为久矣。熟知其故矣?以奸者七十二君,论先王之道,而明周、召之迹,一君无所钩用。甚矣!夫人之难说也,道之难明邪?”老子曰:“幸矣,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。夫《六经》,先王之陈迹也,岂其所以迹哉?今子之所言,犹迹也。夫迹,履之所出,而迹岂履哉?”
又《天道篇》:
孔子西藏书于周室,子路谋曰:“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,免而归居。夫子欲藏书,则试往因焉。”孔子曰:“善。”往见老聃,而老聃不许,于是翻《十二经》以说。老聃中其说,曰:“大谩,愿闻其要。”孔子曰:“要在仁义。”[⑦]
《天运篇》称,孔子“治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六经”,《天道篇》称孔子“翻《十二经》以说”,都表明孔子与《六经》或《十二经》产生过联系。前者称“《六经》,先王之陈迹”,其中有“先王之道”和“周召之迹”;后者说:《十二经》的宗旨“要在仁义”。说明孔子研治和翻说的经典,是以先王史籍为依据,而又贯之以“仁义”思想了,这正是“旧史”被孔子经典化的特征。前者的《六经》明指为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;后者的《十二经》虽然不明所指,但是与前者有“先王之道”一样,后者也有“仁义”思想,可见《六经》、《十二经》都是儒家经典,所以我们说,儒学文献必自孔子而后始。
湖北荆门郭店战国楚墓出土竹简《六德》说:“观诸《诗》、《书》则亦在矣,观诸《礼》、《乐》则亦在矣,观诸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则亦在矣。”也将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并举,连排列顺序也与《庄子》所述一致,说明《六经》结集和删定在战国以前就已经形成。
《庄子·天下篇》说:“其明而在历数者,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;其在于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者,邹鲁之士、搢绅先生多能明之。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,《礼》以道行,《乐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阴阳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,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。”
这里明确道出了“旧史”向“六经”、“诸子”的转变过程。其中“旧法世传之史”,即相当于《左传》、《王制》中的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《国语》所说的《春秋》、《令》、《语》、《故志》、《训典》等等,其特色在于“史”,亦即老聃所讽刺的“先王之陈迹”,对于现实政治不具备明确的指导意义(老子:“夫迹,履之所出,而迹岂履哉”)。
《六经》虽然原有所本,但是其原生态只是“史”,没有思想,没有系统,也就没有灵魂,不能成其为“经”;而“邹鲁之士”所明的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已非“旧史”,而是有宗旨、有思想的经典,即所谓“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,《礼》以道行,《乐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阴阳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”,其对于历史资料虽有保存价值,对于现实生活也有指导意义,这在孔子“治《六经》”(或“翻《十二经》”)之前是不具备的,至少是不充分不明显的。
同理,儒者的“顺阴阳明教化”的功能,虽然原本是周官司徒的职掌,但是司徒只是设官职能,纵然曾经行使过,也只是出于行政命令,急于功令而已,而没有形成系统的思想、明确的纲领和固定的徒众。司徒之官虽为“儒者”职能的远源,却不是开创儒家学派的直接宗师。作为学术派别的“儒家”,是在天子“失官”即不修司徒“教化”职能之后,由孔子修废起弊、立教传道之后才形成的。班氏“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”,亦只是就其职能远有所袭而言已。
二、经典形成:孔子与《六经》
不特儒家为孔子所创立,儒家经典也是经孔子删定后而形成的,儒学文献当然也得从孔子说起。
今文家以为圣人所作为“经”,贤者所述为“传”,《六经》称“经”当然为孔子所作,故主“孔子作《六经》”说,以为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举皆孔子所创作。
古文家则不然,认为夫子自道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”,《六经》皆史,《六经》皆先王之陈迹,故他们只承认孔子对《六经》有继承和整理的功夫,而没有创作的权利。近世疑古毁经,乃彻底否定孔子与《六经》有任何关系,孔夫子遂成“空夫子”。
说经皆孔子所造固然不可,否则必然导致夫子之前无书的结论;说孔子与经无关亦不可,因为孔子删经早是古来旧说。金景芳先生坚持孔子修定《六经》的传统说法,认为正是孔子依据“旧史”文献加工而成了“六经”,并且说:“孔子编著《六经》的方法是不一样的。他对《诗》《书》是‘论次’,对《礼》《乐》是‘修起’,对《春秋》是‘作’,对《易》则是诠释。”又说:“‘论’是去取上事,‘次’是编排上事”,“‘修起’则是由于‘礼坏乐崩’,孔子努力搜讨,把它们修复起来。”“至于《春秋》,则无论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,或是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都说是‘作’,可无疑义。孔子作《易大传》当然是诠释《易经》的。”[⑧]斯言也,可谓要言不繁,能中肯綮。
孔子“论次《诗》《书》,修起《礼》《乐》”之事,明见于司马迁《史记》的记载。《儒林列传序》说:“夫周室衰而《关雎》作,幽厉微而《礼》《乐》坏,诸侯恣行,政由强国,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,于是论次《诗》《书》,修起《礼》《乐》。适齐闻《韶》,三月不知肉味;自卫返鲁,然后《乐》正,《雅》《颂》各得其所。”
又在《孔子世家》说:“孔子之时,周室微而《礼》《乐》废,《诗》《书》缺,追迹三代之《礼》,序《书》传,上纪唐虞之际,下至秦缪,编次其事。曰:‘夏礼吾能言之,杞不足征也;殷礼吾能言之,宋不足征也。足,则吾能征之矣。’观殷夏所损益,曰:‘后虽百世可知也。’以一文一质,‘周监二代,郁郁乎文哉,吾从周。’故《书》传《礼》记自孔氏。”
又说:“孔子语鲁太师:‘乐其可知也,始作翕如,纵之纯如,皦如、绎如,也以成。’‘吾自卫反鲁,然后《乐》正,《雅》《颂》各得其所。’古者《诗》三千余篇,及至孔子,去其重,取可施于礼义,上采契、后稷,中述殷周之盛,至幽厉之缺,始于衽席,故曰‘《关雎》之乱以为风始,《鹿鸣》为小雅始,《文王》为大雅始,《清庙》为颂始’。三百五篇,孔子皆弦歌之,以求合《韶》《武》《雅》《颂》之音。《礼》《乐》自此可得而述,以备王道,成‘六艺’。”
孔子论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还多见于《论语》和《礼记》诸书。如“在齐闻《韶》”见于《论语·述而》。“自卫反鲁然后《乐》正”见于《子罕》。“语鲁太师乐其可知”、“周监二代”并见《八佾》。此外,《论语》还有孔子“兴于《诗》,立于《礼》”(《泰伯》);“不学《诗》无以言”,“不学《礼》无以立”(《季氏》);“夏礼吾能言之,而杞不足征也”、“殷礼吾能言之,而宋不足征也”(《八佾》);“《书》曰:孝乎唯孝,友于兄弟,施于有政”(《为政》)等言论。都表明孔子与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他对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下过功夫,有过论次和修起,是十分自然的事情;新近发表的《上海博物馆所藏楚竹书》有《孔子诗论》,即保留了大量孔子解《诗》说《诗》的遗篇断简,就是孔子删《诗》学《诗》的证据。
孔子修《春秋》之事。首见于《孟子》。《离娄下》:“晋之《乘》,楚之《梼杌》,鲁之《春秋》,一也。其事则齐桓、晋文,其文则史,孔子曰:‘其义则丘窃取之矣。’”《滕文公下》:“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,周公兼夷狄、驱猛兽而百姓宁;孔子成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。”
《史记·儒林列传序》:“西狩获麟,(孔子)曰:‘吾道穷矣。’故因史记作《春秋》,以寓王法。其辞微而指博,后世学者多录焉。”都明确将《春秋》定为孔子所作。
孔子与《易》的关系最为纷争,然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载:“孔子晚而喜《易》,序《彖》《系》《象》《说卦》《文言》,读《易》,韦编三绝。曰:‘假我数年,若是,我于《易》则彬彬矣。’”
出土马王堆帛书《要》篇亦记:“夫子老而好《易》,居则在席,行则在囊。子赣曰:‘夫子他日教此弟子曰:德行无者,神灵之趋;智谋远者,卜蓍之繁,赐以此为然矣。以此言取之,赐勉行之为也。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?’夫子曰:君子言以矩方也……《尚书》多疏矣,《周易》未失也,且又(有)古之遗言焉。予非安其用也。……夫《易》,刚者使知惧,柔者使知刚,愚人为而不妄,贱人为而去诈……子赣曰:夫子亦信其筮乎?子曰:吾百占而七十当……易我后其祝卜矣,我观其德义耳也。”都表明孔子晚年喜欢《易经》,到了“居则在席”、“行则在囊”、“韦编三绝”的地步。他对《易经》的爱好却与相信“占筮”的“祝卜”不同,而是“观其德义”,“使刚者知惧,柔者知刚”,得到人生的启迪而已。今传《易大传》所谓夫《易》“立天之道曰阴与阳,立地之道曰柔与刚,立人之道曰仁与义”,皆是这种“贵其德义”的风格的体现。
可见,正是孔子修定《六经》,将记载“先王之陈迹”的“旧法世传之史”,改造成讲“仁义”、“贵德义”的一代经典,从而实现了“旧史”(或师儒文献)向“儒学文献”(即《六经》)的转变和升华。需要说明的是,以上的叙述当然不能最终解决“孔子与《六经》关系”这样重大的问题,这里只是先抛其砖,真正的剖璞琢玉功夫将留待“经学文献”各经之下来具体展开。
孔子既修《六经》,复以《六经》教学,于是形成了有经典、有思想的儒家学派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载:“孔子以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教,弟子盖三千焉,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;如颜浊邹之徒,颇受业者甚众。”
又《儒林列传序》说:“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僣,离于正道,故孔子不仕,退而修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弟子弥众,至自远方,莫不受业焉。”
这些弟子背负《六经》,口诵《诗》《书》,推尊孔子,宣扬“仁义”,于是儒家学派便在中国正式诞生了。由于孔子“有教无类”的教学原则,在首批儒生中成分不免复杂,不仅有贵族、贫民之分,也有君子、小人之别,还有旧儒(为人执丧祭之礼)与新儒(崇奉仁义之道)之分,孔子诫子夏:“汝为君子儒,勿为小人儒。”正谓此也。
是孔子将旧时“师儒文献”的“旧史”,经过修定改造、灌输“仁义”精神而成为《六经》;又因孔子推行《六经》教育,造就“三千弟子”、“七十二贤人”,从而创立和形成了“儒家”学派。信奉《六经》称说《诗》《书》的人被称为“儒家”,而儒家所诵习的文献又被称为“儒书”。
“儒书”之称始自春秋末年。《左传》哀公二十一年:鲁人与齐人战,齐人嘲鲁人:“唯其‘儒书’,以为二国忧。”杜预注“儒书”为“周礼”[⑨]。哀公二十一年当公元前474,是时孔子已卒五年。孔子以“周礼”断“六经”,故“儒书”亦可代指“周礼”。“儒书”即儒者之书,亦即以周代礼仪制度为特征的儒学文献。可见,时至春秋末年,中国不仅正式诞生了儒家,出现了儒学文献,而且也有了“儒书”的集合名词。故“儒学文献”远因“旧史”之绪,近承“师儒”所传,至春秋末年孔子时乃正式形成经典。世之学人欲述“儒学文献”者,其必自春秋末年始也。
三、规模初具:先秦儒学文献的形态
儒家经典形成于先秦,固无论矣;据考察,儒学文献的诸般形态也大备于先秦时期。
孔子曰: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。”《六经》虽然是“载道”之具,具有“施教”功能,可以达到“致化”的境界,但是《六经》文本仍然是“旧史”,是“先王之陈迹”,其中的“道”“教”都需要人来揭示和阐扬。历代儒者关于这些价值和意义揭示的成果,便构成了解经释经的“传”和“记”。
孔子创立儒家学派,推行私人教学,由此开启了智慧,形成了诸子。诸子争鸣,著书立说,自名其高,儒家学者也不甘示弱,在经解之外,言道言治,说人说天,另成专着,别立文章,于是儒家诸子文献便产生了。
夫子行教,传道授业,弟子兴起,耳聆笔记,以成言行之录;后儒沿袭,记师受,传学统,更是繁乎著述,于是又有儒学史文献的出现。
这样一来,儒学文献便从单纯的《六经》发展成解释《六经》的传记、阐扬儒理的诸子和记述儒林事迹的儒学史籍,儒学文献也从“以史为教”的单一状态发展而为兼包圣道王功、人伦教养、家事国政乃至师传渊源、学术文化等等内容的庞大载体了。
第一个发展儒学文献的当数孔子。孔子既成《六经》,复以《六经》传教,口授心传,不仅形成了系统思想,而且也笔录成文字,这就是早期的儒家经解文献。《史记》称孔子“晚而喜《易》,序《彖》《系》《象》《说卦》《文言》。”(《孔子世家》)《汉书》也说:“(夫子)盖晚而好《易》,读之韦编三绝,而为之《传》。”(《儒林传序》)这些“传”经汉人选编,形成“十翼”,与《易经》合编而成《周易》。其未入选者还有多种,或见于子史称引,宋儒清人辑入《孔子集语》“论易”;或传于《易》师,转入别派,出土马王堆“帛书《周易》”(即《二三子》、《衷》、《要》、《缪和》、《昭力》之属)即其明比。
孔子于《礼》意在“修起”,然而随时解释,也斐然成章,汉儒择取以成两戴《礼记》,其中与《仪礼》对应各篇,十九得之孔门所传。《礼记·杂记下》还载:“恤由之丧,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,《士丧礼》于是乎书。”哀公于前494──前467年在位,已入孔子(前551-前479)晚年,孔子于哀公十一年(前483)才结束周游列国的历程自卫返鲁,四年后即去世。是其书《士丧礼》已在垂暮之年,自然不属于中年时期“以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教”的事情了。
又如,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:“曾参……孔子以为能通孝道,故授之业,作《孝经》。”是孔子在《六经》之外另作《孝经》。郑玄《六艺论》说:“孔子以《六艺》题目不同,指意殊别,恐道离散,后世莫知根源,故作《孝经》以总会之。”[⑩]故纬书载孔子言:“吾志在《春秋》,行在《孝经》。”
凡此等等,不胜枚举,是皆孔子传经过程中产生的新文献,虽属“次生文献”,但是都属于第一代儒家所有,仍属第一代儒学文献。
儒学文献的第二代产生,则在于孔子弟子。孔门弟子三千,达徒七十有二,他们之中或得孔子真经,恪守而勿失,此为传经之儒;或得孔子仁义精神,举一反三,别加发挥,侈大其辞,另成一家,于是又形成第二代儒学文献。
后儒沿波,各相矜尚,其有论说,皆笔之于书,着之于录,于是又形成第三代、第四代,以至于百代之儒学文献。
《汉书·儒林传序》述孔子卒后春秋、战国时期儒家诸子曰:
仲尼既没,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,大者为卿相师傅,小者友教士大夫,或隐而不见。故子张居陈,澹台子羽居楚,子夏居西河,子贡终于齐。如田子方、段干木、吴起、禽滑牦之属,皆受业于子夏之伦,为王者师。是时,独魏文侯好学。天下并争于战国,儒术既黜焉,然齐鲁之间学者犹弗废,至于威、宣之际,孟子、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,以学显于当世。
儒学文献正是在儒家学派的转相传授中得到丰富和繁衍的。孔子弟子中传经最着的当数子夏,而产生经学文献最多的也以子夏为最。自《诗》《易》《礼》《春秋》,子夏皆有撰述,故汉人有说:“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定自孔子,发明章句始于子夏。”(《后汉书·徐防传》)宋儒洪迈尝考其事曰:
孔子弟子,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,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,然要为与他人不同矣。于《易》则有《传》;于《诗》则有《序》,而《毛诗》之学,一云子夏授高行子,四传而至小毛公;一云子夏传曾申,五传而至大毛公。于《礼》则有《仪礼·丧服》一篇,马融、王肃诸儒多为之训说。于《春秋》所云“不能赞一辞”,盖亦尝从事于斯矣。公羊高实受之于子夏,谷梁赤者,《风俗通》亦云子夏门人。于《论语》,则郑康成以为仲弓、子夏等所撰定也。后汉徐防上疏曰:“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定自孔子;发明章句,始于子夏。”斯其证云。[11]
按,《子夏易传》见于《隋志》所引梁阮孝绪《七录》及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。子夏作《诗序》说,见郑玄《诗谱》、王肃《家语注》及陆氏《释文》。其中说子夏以《诗》授高行子云云,见陆氏《释文》引徐整说;子夏以《诗》授曾申云云,见陆玑《毛诗草木虫鱼疏》。子夏作《丧服传》说,见贾公彦《仪礼正义·丧服》疏。“公羊高受之于子夏”说,见徐彦《春秋公羊传疏》何休序疏引戴宏说;谷梁亦子夏弟子说,见杨士勋《春秋谷梁传》范宁序疏引。说《论语》“郑康成云仲弓、子夏等所撰定”,亦见陆氏《释文》所引。
据陆氏《释文》:“《尔雅》者……《释诂》一篇,盖周公所作。《释言》以下,或言仲尼所增,子夏所足,叔孙通所益,梁文所补。”此外,《上海博物馆所藏楚竹书》中《孔子诗论》,论者以为当为“卜子诗论”。可知,子夏于《诗》《礼》《易》《春秋》《论语》皆有传授,也皆有著述,还对《尔雅》成书也有贡献,其为创作儒学第二代文献之最突出者,亦可知矣。
又加以“五经久远,圣意难明”,而见仁见智,“各有异说”(《后汉书·徐防传》)。《韩非子》说:“孔、墨之后,儒分为八,墨离为三。”三家之墨,辞相倍谲;八家之儒,说各异端。
《汉书·艺文志序》云:“仲尼没而微言绝,七十子丧而大义乖,故《春秋》分为五,《诗》分为四,《易》有数家之传。战国从(纵)横,真伪分争,诸子之言,纷然殽乱。”战国时期,是孔子“微言”中绝,儒学“大义”殊乖的时期,然而经师异说,处士横议,也是儒学文献大量激增的时代。
《汉志》所述诸经传殊,《诗》与《易》皆汉代事,唯《春秋》传说文献,自战国已经呈现出繁荣景象。《汉志》又云:孔子既修《春秋》,“(左)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,以失其真,故论本事而作《传》……及末世口说流行,故有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、《邹》、《夹》之《传》。”于是《春秋》一经而有《左传》、《公羊传》、《谷梁传》、《邹氏传》、《夹氏传》五种传说,此即“《春秋》分为五”。《汉志》“春秋家”有《左氏传》三十卷、《公羊传》十一卷、《谷梁传》十一卷、《邹氏传》十一卷、《夹氏传》十一卷(有录无书),自《邹》《夹》以下皆不传(或无书),内容不详,然其为说经之文,举可知也。
儒学文献,经过春秋末、战国初的发展,逐渐呈现出从说经文献向说理文献的转变。《史记·十二诸侯年表》又叙其事说:
(孔子)论史记旧闻,兴于鲁而次《春秋》,上记隐,下至哀之获麟。约其辞文,去其烦重,以制义法,王道备,人事浃。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,为有所刺讥、褒讳、挹损之文辞,不可以书见也。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,各安其意,失其真,故因孔子史记,具论其语,成《左氏春秋》。
铎椒为楚威王傅,为王不能尽观《春秋》,采取成败,卒四十章,为《铎氏微》。
赵孝成王时,其相虞卿上采《春秋》,下观近世,亦着八篇,为《虞氏春秋》。
吕不韦者,秦庄襄王相,亦上观尚古,删拾《春秋》,集六国时事,以为《八览》《六论》《十二纪》,为《吕氏春秋》。
及如荀卿、孟子、公孙固、韩非之徒,各往往捃摭《春秋》之文以著书,不可胜纪。
《汉志》“春秋家”于《左氏》、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、《邹》、《夹》外,尚有《铎氏微》三篇、《虞氏微传》二篇(赵相虞卿),自《邹》《夹》以下皆不传;“儒家类”有《孙卿子》三十三篇、《孟子》十一篇、《公孙固》一篇、《虞氏春秋》十五篇;“杂家类”有《吕氏春秋》诸书,而《公孙》、《虞氏》之书皆不存于后。
《左氏春秋》乃以史事解说《春秋》,尚属《春秋》之传。《吕氏春秋》乃掇集解书诸子而另成著述者,并非依经立传。至于“往往捃摭《春秋》之文以著书”的荀卿、孟子、韩非等人著作,更是思想独具、内容独立的子学著作,已经远远不是传统的《春秋》经解矣。《汉志》将《公孙固》、《虞氏春秋》着在《诸子略》“儒家类”,并在“《公孙固》一篇”下自注:“十八章,齐闵王失国,问之,固因为陈古今成败也。”在《虞氏春秋》下注:“虞卿也。”考《史记·平原君列传》谓虞卿“上采《春秋》,下观近世,曰《节义》、《称号》、《揣摩》、《政谋》,凡八篇,以刺讥国家得失,世传之曰《虞氏春秋》。”可见都是子书之流,非复解经之书。
《史记》所言“春秋类”文献的变迁,实际展示了从“旧史”“经书”类文献向诸子类著作的过渡。
儒家诸子类著作,当然也是首起于记载孔子言行的《论语》。《汉志》著录《古文论语》二十一篇、《齐论语》二十二篇、《鲁论语》二十篇,叙云:“《论语》者,孔子应答弟子、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。当时弟子各有所记,夫子既卒,门人相与辑而论篹,故谓之《论语》。”
《论语》的资料,有的来源于孔子与弟子和当时人的应答,有的早得于弟子之间互相转述其闻于孔子的言论,有直接,有间接,但是都是关于孔子的,也基本上是亲闻于孔子的。
至其编者,班固以为“孔子门人”,郑玄以为仲弓、子游、子夏;柳宗元以为曾子弟子,程颐以为曾子及有子弟子。不管《论语》为谁所编,都距孔子去世不远,其属于第一代儒家子学文献无疑。
儒家第二代子学文献当然是孔门弟子的。据《汉志》“诸子略”[12]著录,有《子思》二十三篇,《曾子》十八篇,《漆雕子》十三篇,《宓子》十六篇。子思名伋,孔子孙,为鲁缪公师;曾子名参;漆雕子名开,汉人避讳作“启”;宓子名不齐,都是孔子门生或裔孙,是儒家早期的子学著作。诸家原书早佚,但是《子思子》尚传《中庸》等四篇于小戴《礼记》,梁沈约说:《礼记》“《中庸》、《表记》、《防记》、《缁衣》皆取《子思子》”[13];《曾子》亦存十篇于《大戴礼记》中,故清人阮元取《大戴记》以“曾子”为题的十篇文献注之,题为《曾子注释》。
《汉志》所录儒家第三代子学著作,有:《景子》三篇,《世子》二十一篇,《魏文侯》六篇,《李克》七篇,《公孙尼子》二十八篇,《芈子》十八篇。据班氏自注:《景子》内容乃“说《宓子》语,似其弟子”;世子“名硕,陈人也,七十子之弟子”;而魏文侯,则“受经于子夏”;李克亦“子夏弟子,为魏文侯相”;公孙尼子,也是“七十子弟子”;芈子“名婴,齐人,七十子之后”。都属于儒家第三代传人。诸家书亦佚,唯《公孙尼子》尚传《乐记》一篇[14]。
先秦儒家最知名的子学著作,乃是孟轲“与万章之徒序《诗》《书》述仲尼之意”而作成的《孟子》七篇(《汉志》著录十一篇,含内篇七、外篇四,赵岐云外篇,今唯传七篇);以及“嫉浊世之政,亡国乱君相属……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,兴坏序列,着数万言”的《荀子》(《史记·孟子列传》。《汉志》著录《孙卿子》三十三篇,实三十二篇,即今《荀子》)。先秦儒学子家,至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二书而达于极至;即以后世中国论,其思精语确、斐然成章,亦无有出其右者。
以上皆见于《汉志》的周秦儒家诸子,至于不见于著录者,尚多有之,如河北定县八角廊汉墓出土之竹简、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、郭店战国楚墓出土竹简、上海博物馆收藏战国楚竹书、清华大学收藏楚简,等等,其中都包含有许多佚而复得的先秦儒家诸子文献,都足以证明当时儒学文献之丰盛。
儒家史事文献。《汉志》“论语类”还著录有《孔子家语》二十七卷、《孔子三朝》七篇、《孔子徒人图法》二卷,都是关于孔子、孔府和孔门之事迹的记录,属于儒学史料文献,也是中华史书传记类文献的鼻祖和滥觞。
一、《孔子家语》。颜师古注:“非今所有《家语》。”表明唐代所传《家语》已非《汉志》所本。原因是魏晋王肃曾经为《家语》作注,并且用《家语》与所作《圣证论》相印证,以批评郑玄,后世学人遂以今传本为王肃伪造。
《礼记·乐记》:“昔者舜作五弦之琴,以歌《南风》。”郑玄注:“其词未闻。”孔颖达《疏》:“案《圣证论》引《尸子》及《家语》难郑云:‘昔者舜弹五弦之琴,其辞曰:“南风之薰兮,可以解吾民之愠兮;南风之时兮,可以阜吾民之财兮。”郑云其辞未闻,失其义也。’今案,马昭云:‘《家语》王肃所增加,非郑所见。’又《尸子》杂说,不可取证正经,故言未闻也。”
王柏《家语考》甚至认为有“古《家语》”、“后《家语》”和“今《家语》”的区别。中间经历了五次变化:“一变于秦,再变于汉,三变于大戴,四变于小戴,五变于王肃。”
他依据孔猛《后序》谓,孔子卒后,当时公卿、大夫、士及诸弟子“悉集录夫子之言,总名之曰《家语》”。后有识者“采其精要简明者,集为《论语》”,“其余者存于《家语》”。这种《家语》虽不“纯全”,但是仍为“先秦古书”,是为“古《家语》”。
孔猛《序》又说,当秦昭王时,荀卿入秦,昭王问儒术,荀卿“以《孔子家语》及弟子言,参以已论献之”,于是《家语》受到第一次杂糅,“《家语》为之一变矣”。汉兴,“高堂生得《礼古经》五十六卷、经七十篇、记百三十一篇”,注云:“七十子及后学所记”。王柏说这就是“《家语》之遗”,此即“后《家语》”。
汉宣帝时,戴德删其繁为八十五篇,是为《大戴礼记》;戴圣又删为四十六篇,是为《小戴记》。剩下部分仍然叫《家语》,传在民间。
班固《汉志》著录的《孔子家语》二十七卷,卷与篇都不与后世所传者同,故颜师古注云:“非今所有之《家语》。”
汉成帝时,孔子十三世孙衍上书言:“戴圣近世小儒,以《曲礼》不足,乃取《孔子家语》杂乱者,及子思、孟轲、荀卿之书以裨益之,总名曰《礼》。遂除《家语》本篇。是灭其原而存其末也。”于是,“《礼记》成而《家语》又几于亡矣”。
最后他得出结论说:“《论语》者,《古家语》之精语也;《礼记》者,后《家语》之精语也。”至于宋代所传的“今之《家语》十卷,凡四十有四篇”,他认为是“王肃杂取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、《荀》、《孟》、《二戴》之绪余,混乱精粗,割裂前后,织而成之”(《鲁斋集》卷九)。
王柏的分析有些武断,但他说《家语》有“古”、“后”、“今”之别,却是事实。他承认“古《家语》”是“先秦古书”,也就是承认在先秦时期已经有大量记载孔子言行的资料,也是历史的真实事情。1973年,河北定县八角廊西汉墓出土的竹简《儒家者言》,内容与今本《家语》相近。1977年,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墓也出土了篇题与《儒家者言》相应的简牍,内容同样和《家语》有关。这些考古发现说明,今本《孔子家语》是有来历的,是源于先秦成于西汉孔子事迹资料,对研究孔子和孔门弟子及古代儒家思想具有重要参考价值。
二、《孔子三朝》。颜师古注:“今《大戴礼》有其一篇。盖孔子对鲁哀公事也。三朝见公,故曰《三朝》。”师古说《三朝》只有一篇保存于《大戴礼记》中,其实不确。
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“诸侯咸来宾从,而蚩尤最为暴,莫能伐”:《索隐》引刘向《别录》云:“孔子见鲁哀公问政,比三朝,退而为此记,故曰《三朝》。凡七篇,并入《大戴礼》。”
《艺文类聚》引刘歆《七略》:“孔子三见哀公,作《三朝记》七篇,今在《大戴礼》。”[15]
《三国志·蜀志·秦宓传》“昔孔子三见哀公,言成七卷。事盖有不可嘿嘿也。”裴松之注:“刘向(歆)《七略》曰:‘孔子三见哀公,作《三朝记》七篇,今在《大戴礼》。’臣松之案:《中经部》有《孔子三朝》八卷,一卷目录,余者所谓七篇。”
三处引刘向、刘歆语,都说《孔子三朝》七篇都在《大戴礼记》中。裴松之又说荀勖《晋中经簿》有《孔子三朝》八卷,是其书至晋犹存别行。向歆父子亲见其书,裴松之亲见著录,必不误也。
王应麟又具体指出《三朝》在《大戴记》中的篇名。《困学记闻》卷五:“《孔子三朝》七篇……《大戴礼记·千乘》、《四代》、《虞戴德》、《诰志》、《小辨》、《用兵》、《少闲》,凡七篇。”(又见《汉书艺文志考证》)清人王聘珍《大戴礼记解诂》,于《目录》各篇之下,分别注明“此于《三朝记》为第几”。
前代文献每引《三朝记》,亦见于上述篇中[16]。如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臣瓒曰:“《孔子三朝记》曰:蚩尤,庶人之贪者。”《索隐》即指出:“今此文见《用兵篇》也。”[17]
《春秋谷梁传疏》卷一一:“《三朝记》云:‘周衰,天子不班朔于天下。’”[18]此文亦见《用兵》,只“周衰”二字为引者所加。
邢昺《尔雅注疏》郭璞序疏:“《礼三朝记》:哀公曰:寡人欲学小辩以观于政,其可乎?孔子曰:《尔雅》以观于古,足以辩言矣。”引文见《小辨》,文字略有节略。
《汉书·武帝纪》元光元年“北发渠搜”臣瓒曰:“《孔子三朝记》云:‘北发渠搜,南抚交址。’”按,引文见《少闲》,唯“南抚”在“北发”前。
注家称引《三朝》,而见于《用兵》、《小辨》、《少闲》各篇,说明《孔子三朝》七篇确实还在《大戴礼记》之中。历考七篇之文,内容皆孔子对哀公之言,是记孔子三朝于哀公时所问对,为记录孔子言行之书。王聘珍说:“此七篇亦七十子后学所记,原在《古文记》二百四篇之中,故大戴采而录之。”[19]知其为孔子七十子后学作品。今有清人洪颐校录传经堂本(见《书目答问》)。
记载孔子与哀公问答的文献,《大戴礼记》还有《哀公问五义》、《哀公问于孔子》,皆记孔子晚年对哀公之事。
三、《孔子徒人图法》。这是对孔子弟子的图像和说明,其书不存。先秦时期有许多称说孔子弟子的资料,现可考者,一是孔府所藏《弟子籍》。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太史公曰:“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,誉者或过其实,毁者或损其真,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。《弟子籍》出孔氏古文近是。”[20]今本《孔子家语》有《七十二弟子解》,录七十六人,当即《弟子籍》的遗存。朱彝尊说:“所谓《徒人图法》者,殆即《家语》所云《弟子解》、《史记》所云《弟子籍》也。”[21]就其文字部分言之,诚然也。
二即《图法》。《汉志》所录《孔子徒人图法》是一种,文翁建石室亦刻有一种《文翁石室图》(又称《文翁礼殿图》),图七十二人,其图至唐犹存,《唐志》有著录。据沈钦韩《汉书疏证》说:“七十二弟子旧有图法,皆出壁中者矣。”看来也是孔家旧物。故梁元帝《金楼子·职贡图序》说:“尼丘乃圣,犹有《图人》之法。”似乎在孔子时已经流传。司马迁也说学者评论孔门弟子,因“未睹厥容貌”,故“毁”“誉”过当,似乎《孔子徒图法》还具有写真价值。孔子尝曰:“吾以言取人,失之宰我;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。”孔门曾以形貌言语审察弟子,亦可知矣。贾谊《新书》有《容经篇》,馆臣谓“《容经篇》并敷陈古典,具有源本”(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卷九一),其亦孔氏之遗法否?
司马迁撰《史记》,亦得力于此类文献。他以《弟子籍》和《徒人图》为基础,参以其他书传所录,遂成《仲尼弟子列传》。他说:“余以弟子名姓,文字悉取《论语》《弟子问》,并次为篇,疑者阙焉。”
王应麟已经发现:“《史记》自子石以上三十五人,显有年名,及受业闻见于书传;其四十有二人,无年及不见书传。《家语》此例,唯有三十七人。”说明事迹详尽的,是因为见于书传,为司马迁所补;其事迹无考的,则因不见于书传,无可补充之故。
又《史记》立传的弟子“七十有七”,《家语》所录“七十有六”;公良孺、秦商、颜亥、叔仲会四人,《家语》有事迹,《史记》阙然;自公伯寮、秦冉、(袅阝)单三人《家语》不载,而别有琴牢。而且弟子事迹的记载也互有出入,如《家语》说:“颜回,鲁人,字子渊,少孔子三十岁。年二十九而发白,三十一早死。”按此年岁,颜回死时孔子年六十一岁。但是据《论语》和《史记》,孔子儿子伯鱼五十岁,先孔子卒,卒时孔子且七十。《论语》说颜回死时,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,子曰:“鲤也死,有棺而无椁。”可见孔鲤实先颜回而卒。
凡此之类,表明《史记》撰录已经依据其他文献有所校正,有所补充;同时也证明,先秦时期存在多种孔子弟子的记录资料,此亦司马迁“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”之谓也。
五、文献征存:先秦儒学文献的存佚
如前所述,先秦时期,经典著作正式形成,儒家其他各体文献也规模粗具。随着儒家的传播和发展,儒学文献也得到初步发展。前章我们已经探讨了这一时期儒学文献的初期规模,知道除元典性文献《六经》外,还有解经文献(如《易》传、《礼》记、《春秋》传等)、儒家诸子著作(如《子思子》、《曾子》、《漆雕子》、《宓子》、《公孙尼子》、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等)、儒家史料著作(如《家语》、《三朝记》、《弟子籍》等),都相继产生了。这些类型的文献,构成了早期儒家著作的基本格局,也支撑了先秦儒学文献的整体局面,也奠定了后期儒学文献的基本框架。
《汉志》“儒家类”著录先秦至西汉儒学子书“五十三家、八百三十六篇”,其中三十二家属于周秦作品,比“独尊儒术”的汉代还要多,这还不包括不见于著录而为后世考古发掘所发现的出土文献。
周秦时期的儒学文献,除少量保存下来外(《易大传》、《左传》、《公羊传》、《谷梁传》等),大多已经亡佚(如《邹氏传》、《夹氏传》、《漆雕子》、《宓子》等),个别的则因收录于其他著作而曲折地得到流传(如《易大传》收录于《周易》,《曲礼》、《祭法》、《祭义》、《冠义》、《昏义》、《乡饮酒义》、《射义》、《燕义》、《聘义》等,及诸子《子思子》、《曾子》、《公孙尼子》部分篇章收录于《礼记》;《劝学》、《当染》、《尊师》、《孝行》等则因收录于《吕氏春秋》等),得到零星地保存。后儒对散见的儒家诸子文献有所辑遗,以宋儒汪晫《曾思二子全书》、清儒冯云鹓《圣门十六子书》、阮元《曾子十篇注释》、马国翰《玉函山房辑佚书》、洪颐煊《经典集林》等最为集中。
有的先秦儒学文献,甚至是在埋藏于地下多年后才被发现,复见天日、重登学术舞台的。如:汉武帝末,鲁共王坏孔子宅,从壁中得《古文尚书》(较今文多16篇)、《古文礼记》(较今文多39篇)、《古文论语》、《古文孝经》(较今文分多4章)等(《汉书·艺文志》、《刘歆传》);宣帝时,河内女子老屋,得《易·说卦》、《序卦》、《杂卦传》及《古文泰誓》,皆是。
晋代,从汲冢出土战国魏墓竹简,除《纪年》13篇外,还有《易经》2篇,与传世的《周易》上下经同;《易繇阴阳卦》2篇,与《周易》略同,繇辞则异;《卦下易经》1篇,似《说卦》而异;《公孙段》2篇,其内容乃是公孙段与邵涉论《易》;《国语》3篇,言楚晋事;《名》3篇,似《礼记》,又似《尔雅》;《论语师春》1篇,书《左传》诸卜筮,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,等,属于儒学文献;此外还有《穆天子传》15篇,纪周穆王西游见西王母事(《晋书·束晰传》)。据杜预说,《纪年》记事与《春秋》多合而辞则异,证明《春秋》确曾经过孔子修订;《师春》所记与《左传》上下次序相同,说明《左传》成书甚早(杜预《春秋左传集解后序》)。
汉代和晋代的出土文献有的在当时得到整理和传授,故保存下来了(如孔壁《礼记》多保存于《大戴礼记》中,汲冢《纪年》、《穆天子传》也流传至今),但是大多数没有留传下来,得而复失,留为永憾。
出土先秦儒学文献最多的是20世纪,而且也最引起重视,得到最充分研究。如,河北定县出土之《儒家者言》,马王堆出土之《春秋事语》、《五行》及帛书易传《二三子问》、《系辞》、《昭力》、《缪和》、《要篇》,郭店出土之《缁衣》、《鲁穆公问子思》、《穷达以时》、《五行》、《唐虞之道》、《忠信之道》、《成之闻之》、《尊德义》、《性自命出》、《六德》各一篇,《语丛》四篇;上博收藏楚竹书《缁衣》(与传本异)、《子羔》、《孔子闲居》(与传本异)、《彭祖》、《乐礼》、《曾子》(与传本异)、《武王践阼》、《赋》、《子路》、《恒先》、《曹沫之陈》、《夫子答史蒥问》、《四帝二王》、《曾子立孝》、《颜渊》、《乐书》等等,此皆学术史上之盛事,也是一大幸事,为先秦儒学文献的续得重要一脉。
特别是郭店简和上博简,正好弥补了子思、曾子之后,孟子、荀卿之前,儒家文献的缺环,显得尤为珍贵难得。当然,若就在历史上产生影响论,仍然以传世儒学文献为最为重大,也最为重要。
最近学人披露,清华大学接受到一批(2000余枚)从香港购入的战国竹简的捐赠,其内容相当丰富,具有若干佚失的儒家文献(如《古文尚书》等),其具体内容尚待整理发布。我们满怀信心地期待,随着清华简的研究和公布,先秦儒学文献必将得到进一步丰富。
小 结
综上所述,殷周之际,学在官府,乐正崇四术,修四教,“以诗书礼乐以造士”;司徒以“乡三物”教国子,举“六德”,修“六行”,传“六艺”,皆是以“先王”为法,以“旧史”为教。自孔子据“先王之道”和“先圣格言”的“旧法世传之史”,修定成为经典性的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经其“论次”“修起”,于是贯穿“仁义”,载以“大道”;晚年又据鲁国史记修《春秋》,制定“一王大法”;复“晚而喜《易》”,为之《彖》《象》《系辞》《说卦》《文言》,以阐天地运行、“阴阳”变化之义,从而形成了最早的儒家文献──《六经》。
《六经》是儒家文献之元典,也是儒学思想的源头活水。孔子既成《六经》,复“以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教”,有三千弟子、贤者七十,形成了以“游文于《六经》之中,留意于仁义之际”为特征的儒家学派。孔氏《六经》,“其文则史,其义则丘窃取之”,孔氏以史为教,而又归心德义,故必加以口头阐说和主观发挥,乃得凸显。师弟子间传道授业,解经释典,又形成了解释《六经》之义的次生型文献,即经解经说,如“《易》大传”、“《诗》论”、“《礼》记”、“《书》传”、“《春秋》传”之类。
孔子开办私学,官学下移,开启民智,产生思想,诱发和促成诸子百家的产生。儒家诸子在与百家论辩和争论中,互相影响,各自吸取,在经典之外,又撰著了一批“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”,“助人君顺阴阳、明教化”的理论性文献,即《子思子》、《曾子》、《公孙尼子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孙卿子》等儒家诸子类著作。
师弟讲授,时君问政,嘉言懿行,时有纂录;门人著籍,言貌视听,亦见乎书,于是在经解、诸书之外,又产生了记载儒林言行的史资料性著作,《孔子家语》、《孔子三朝记》、《孔子徒人图法》、《弟子籍》等文献于是乎兴。
犹之乎儒家诞生于先秦,儒学文献及其类型也粗成于先秦。是孔子将“旧史”经典化,也是孔子使经典儒学化。是孔子推行的经典教育催了儒学,也是孔氏儒学促成了文献的激增和扩展,儒家文献中的经典、经说、诸子、传记,都在先秦时期得到产生和初步发展。只是这些文献经历了历史的沧桑巨变,或存或亡,时隐时现,无以见其完整面貌罢了。近时以来出土文献的大量发现,为我们初步展示了先秦儒学文献的丰富内容和多姿形态,尚可弥补缺憾于万一。儒家文献由史而经,又由经而传,再由传而子,复由子而传记的发展历程,是中国儒学的特有现象,也是中国文化发展运行的特有轨迹。